第28章(4)(1 / 3)

正派人難免迂腐,這位副書記竟說:“我想還不至於吧!這張大字報貼在這兒好些天了嘛!”

喬老爺說:“不是不報,時辰不到。”

副書記搖頭:“不可能的。”這時,他發現順Y大街殺過來一彪人馬,那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樣子,詫異地問著:“這一個個打扮,活象《西遊記》的紅孩兒,又算是什麼新鮮事物?”

S市到底離首都遠了,那裏“文革”已成不可收拾之勢,這裏暫時還風平浪靜,馬路上圍觀的群眾,都從大字報前扭回頭來,還不明白這就是S市第一批出現的紅衛兵。大家先是一愣,把這支“破四舊立四新”的行列,看成是去龍王廟迎神的隊伍,實在是對革命的大不敬。也難怪,S市人對迷信最容易中毒,而且信起來就病入膏肓,不可救藥。所以這幫紅衛兵也難能免俗,一開始就染上義和團的神秘色彩。

那時大串連之風尚未刮到S市,本地小將也不曾出去經風雨、見世麵,實實在在的土豹子。標準的紅衛兵,究竟什麼樣子,上級沒發文件,下麵一概不知。因此這幫基本由幹部子弟先組成的紅衛兵,隻能憑想象去忖度創造。有一條,他們認為準不會錯,紅衛兵,紅衛兵盡量想法染得紅彤彤就是了。

至今我還記得我們S市最早的格色紅衛兵,腰纏紅綢,象征“紅雨隨心”,腳登紅鞋,表示“萬山紅遍”,前額點上印度婦女的朱砂痣,叫做“抬頭望見北鬥星”,也真虧他們想得如此切題。打扮披掛起來,也稱得上是“分外妖嬈”。遠看一團火,近看火一團,要比後來統一的,殺氣騰騰的格式,富有藝術情趣和民族氣派多了。

大家正要為這幫紅孩兒喝彩,突然發現隊伍裏,我們市委杜書記家的五龍三鳳,竟有一大半在。那三男兩女,仿佛剛從紅藥水瓶裏泡過拎出似的,象血洗過的人一樣,便知他們所為何來?估計著有好戲瞧。小市民常有唯恐天下不亂之心,隻要與己無關,再比不上隔岸觀火更為開心的了。

領頭大師兄當然是杜洛克。這位打撲克牌、玩弄女性的好手,是第一書記最鍾愛、最惹禍、最包庇;到了“文革”,又是最反戈一擊、最決裂;可現在,又成了最討歡心、最善於利用老子餘威,胡作非為,招搖撞騙的寶貝兒子。

副書記問喬老爺:“這是老杜家第幾位少爺?”

如果世界上要選最愛子女的國家,我們中國可以當得冠軍;如果在全國範圍裏,選最愛子女的父母,估計有些領導幹部準獲多數票;而若在這些人中間,再精選一位愛子模範,我們S市第一書記保證當選。因為象他那樣把子女縱容到犯法程度,而又保障不在法律製裁範圍之內,這等高水平的愛,也並非別人能做到的。

所以杜洛克有恃無恐地叫了一聲:“紅衛兵小將們,衝啊!”他們一擁而上,撕大字報,攆老百姓,砸魚擔子,口中還念念有詞:“革命無罪,造反有理!”隻見這十幾個紅孩兒,象一團團火球,竄來竄去,十分壯觀,把市民都看得呆了。這到底是S市破天荒的第一次“革命行動”,連市委副書記也莫名其妙:“他們都發神經病了麼?”

現在,誰也鬧不清副書記當時的心理了!也許這是“文革”初期大多數幹部的態度,惶惑得不知該怎樣辦才好?但是,當杜洛克圍攻拄拐的老同誌時,他再也忍不住了,因為這是一位“兩萬五”的老戰士啊!喝了一聲,衝上去攔阻。

杜洛克一見他老子的對手在場,好象酒醒了一半。“文革”初期的造反者與被造反者,實際上是麻杆打狼,兩頭怕。而且S市的這幫土豹子,也不知這樣子掃蕩四舊,是否合乎造反的規範要求?這便是小地方人,上不得台盤的劣根性了。別看杜洛克如今身為××皮包公司經理,飛機來飛機去,京滬港穗,搗買倒賣,口氣之大,手麵之闊,也挺象回事。但也常常為例如摸女服務員屁股,在自選市場順手牽羊,舞會上出洋相,宴席喝多了,硬朝桌子底下鑽,見了外國人非纏著換錢等決非他應幹的事,被傳訊、拘留、乃至關押,害得擔任他公司董事長的老子,不得不想方設法保釋出來。尤其不可以與外人道及的,我們這位經理,也不知從何處沾染了一種不名譽的病,好不容易才治療痊愈的呢!每當這種時候,那眼睛裏的驕焰頓失,而是怯生生的窺視著,骨子裏的不爭氣就冒出來了。他還沒等副書記靠近,便放下老紅軍,一聲呼哨,帶領這支紅衛兵跑了。

公交局書記已經再不能用他那條獨腿站立起來。他用拐杖敲打著地:“金魚是四舊,你們兔崽子砸了,我這條白求恩大夫治好的腿,也是四舊麼?我倒要請問第一書記!”

“快送醫院!”副書記和他的警衛員、司機、抬著這位“兩萬五”上小汽車。

“不!你們去把老杜給我找來!”

在我們這城市裏,有這等資格的老革命並不多,所以才不把第一書記放在眼裏。這時,他已感到那條被白求恩保住的腿,逃脫了鬼子的掃蕩和國民黨部隊的討伐,看來,怕是最終也難逃脫紅衛兵的“革命”行動。他讓汽車司機調頭朝第一書記家開去。

“你要幹什麼?傷成這個樣子!”

“我去和他拚了!”

“不——”副書記讓這位老同誌冷靜。

他憤怒地吼著:“你別跟我講什麼大道理。你呀你呀!他隻不過弄斷我一條腿,可他想生吃了你呢!”

真是不幸而言中,事實果如這位老紅軍所料。但這時在扶持住受傷人的副書記,還在書生氣十足地講團結為重的金玉良言。

車子很快駛到了市立醫院。

如果不是剛剛在Y大街親眼看到小將們,如何跳梁作亂,歇斯底裏發作,真會以為醫院發生火災了呢!因為那些在Y大街竄來竄去的紅火球,那些紅得無法再紅的紅孩兒,又到這裏興風作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