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奈保爾筆下的印度社會
奈保爾說過:“我從我的過去而來,我就得寫我所來之地的曆史——寫被忘棄的人民。我必須寫印度。”他的印度情結使他一次次走進母邦的懷抱亦即神秘古老的佛教發源地。
初次踏上印度次大陸,強烈的“文化衝擊”迎麵而來,幾乎要將奈保爾淹沒。在《幽暗國度》的開始部分,奈保爾便為我們展示了因為隨身攜帶的兩瓶洋酒被沒收而鬧出的風波。印度海關呆板機械的官僚作風於奈保爾而言是一場別開生麵的“歡迎”儀式。取回洋酒的過程也就是感受印度的第一課。慢慢安定下來以後,奈保爾開始以西方人兼印裔後代的獨特視角打量印度。
奈保爾印象很深的是印度落後的民間生活場景。印度的鄉村到處是狹窄殘破的巷弄、流淌汙水的排水溝、狹小眾多的泥巴屋子、混亂相處的垃圾、食物、牲畜和人。在馬德拉斯,高等法院旁邊的巴士站常被人們當作公廁使用。在果阿,清晨時分,居民們在河邊蹲著長長一排方便。他們認為,大便是一種社交活動。他們對禁止汙染河水的葡萄牙文廣告視而不見。讓奈保爾驚訝的是,北方邦一位英俊的穆斯林小夥子竟然將大便作了一番借題發揮。他說,印度人是具有詩人氣質的,他自己因為是個詩人,熱愛大自然,常常跑到曠野上大便。“在他心目中,人世間最美好、最具詩情畫意的活動,莫過於黎明時分迎著朝陽蹲在河岸上”。而這一切就發生在聖雄甘地號召向西方學習公共衛生幾十年後的20世紀60年代。在奈保爾的疑惑麵前,印度人的反應是,歐洲人的生活習慣才真的是令人不敢恭維。
印度種姓製度世界聞名。奈保爾的觀察沒有繞開它。在他看來,同樣的種姓製度,在特立尼達不會影響人們的正常生活,而在印度卻給人截然不同的感覺。“在印度,種姓卻蘊含一種強製且殘酷的勞力分工……在印度,種姓可不是好玩的東西。” 奈保爾以速記員和有留美經曆的新上司發生衝突為例說明了這點。結論是:“種姓製度的惡果不止是不可接觸製和對汙穢之物的印度式神化,還在於它加諸於人的全麵順從、自我滿足、不思進取以及人之個性和靈性的剝蝕。”奈保爾對於種姓製度持鮮明的否定態度。
因為對農民的同情和以印度局外人的視角,奈保爾對於至今一直困繞印度人、特別是廣大農村的貧困問題非常關注:“印度是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 “印度的貧窮在顫抖。”他引用印度作家的話說:“如今回想起來,我才領悟,透過卡納克昌德,我生平第一次接觸到印度那顫抖的貧窮。” 他認為,仔細玩味這個特別的措辭“顫抖的貧窮”,它雖然顯得有些誇張,但用來描摹印度的貧困卻也十分生動:“印度的貧困比任何機器都更加毀滅人性。”在他第二次印度之行中,他觀察到,印度農村生活仍然追隨著自然的節拍。“12小時的白晝後緊接著是12小時的黑夜。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這與遠古時代並無兩樣。”更令人擔憂的是,農村的發展帶來極端的不公平。印度的貧困問題成為印度政界和學術界所普遍關心和長期爭論的問題。奈保爾對此問題的重視有其特殊意義。
在奈保爾的意識中,印度文化裏充滿了神秘和象征。在跟隨香客前往艾瑪納錫洞窟時,他發現,被印度人稱為神祗而供奉在洞中的是一根巨大冰冷的陽具。他由此感歎:“印度教的哲學思維是那麼高超、繁複,而它的儀式卻又是那麼原始、單純。”奈保爾認為洞窟中的陽具是印度的象征。借著西方的視角,奈保爾判定:“被它(陽具崇拜)貶損、摧殘得不成人形的印度教徒,卻依舊把它的標記看成歡樂的象征。” 這種看重象征的行為即使在民族英雄甘地也不例外。在他看來,身為印度人,甘地不得不跟象征打交道。甘地親手操作的紡車,似乎不能提升印度勞工的尊嚴,因為紡車被吸納進“龐大的印度象征體係”中,很快就喪失了意義。在奈保爾心目中,甘地是印度精神文明的最新象征,他已經被吸納進印度混沌的精神世界裏。以奈保爾的眼光看,不幸的是,在印度,甘地早已經退隱到曆史中。感覺上,甘地仿佛活在遙遠的古代。奈保爾覺得,印度人將對象征的崇拜天衣無縫地嫁接到對“聖雄”甘地的尊從上,而這又引起了更加不妙的後果:“印度毀了甘地。他變成了‘聖雄’。印度人敬仰他的人格,至於他一生所傳達的訊息,則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