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通往英格蘭之路”:尼拉德·喬杜裏的印度書寫
尼拉德·喬杜裏(Nirad C. Chaudhuri)於1897年出生在孟加拉的一個鄉村,1999年逝世於英國。1970年起,喬杜裏定居英國達二十九年之久,並成為合法的英國公民,因此,他的身份與奈保爾等移民作家一樣,可以視為印裔英國作家。喬杜裏的主要作品多為自傳或文集形式,嚴格說來,他不是一位純粹意義上的文學家,但由於他的作品在英國與印度都曾經引起過強烈反響,並受到當代批評家們的高度關注,因此,本文擬對他的印度書寫作一非常簡單的介紹。
喬杜裏曾經自述道,他是五十歲時開始進行創作的。他的第一部書是《一個不知名的印度人自傳》(The Autobiography of an Unknown Indian, 1951,下簡稱《自傳》),第二部書是寓意深刻的《通往英格蘭之路》(A Passage to England , 1959)。其後,喬杜裏還出版過《印度的知識分子》(The Intellectual in India, 1967)、《循環的大陸》(The Continent of Circle: An Essay on the Peoples of India, 1974)、《印度教思想》(Hinduism,1979)等。限於資料問題,喬杜裏非常重要的代表作《循環的大陸》在此不論,本文隻對《自傳》、《通往英格蘭之路》和《印度的知識分子》等作品進行簡單評述。
《自傳》雖然是喬杜裏的第一部作品,但作者此時已經五十四歲,進入思想成熟期,因此,該書對於了解他的印度書寫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在喬杜裏之前,西方讀者已經看過甘地和尼赫魯的自傳,但喬杜裏似乎後來居上,超過了尼赫魯著作的讀者量。因為他的作品首先考慮西方讀者。喬杜裏曾經說自己興趣在於曆史追蹤,他的《自傳》是“對當代曆史的貢獻”,與其說它是自傳,不如說是“描述性民族學的實踐”。他寧願用《一個不知名的印度人自傳》作為書名,以吸引那些對甘地和尼赫魯的著名傳記非常熟悉的西方讀者的眼睛和耳朵。在這本厚達500多頁的自傳中,喬杜裏沒有遺漏任何機會濃墨重彩地描敘與他相關的任何東西,如他住過的房子,到過的集市,慶祝過的節日,他珍藏並喜歡的書畫和培養的嗜好等都一股腦地端給他意向中的西方讀者。例如,他在書中的過分瑣碎的敘述已經達到令人昏昏入眠的地步:“甘地在1947年1月2日稱讚曾為哈羅與劍橋大學畢業生和律師的尼赫魯。”印度學者諷刺他說:“勢利話充滿他書中的每一頁。讀者多麼希望喬杜裏曾經小有名氣啊!”該學者還認為,喬杜裏在自傳中不僅炫耀他房間裏所陳列的每一樣英國物品,還使用過時的英語習慣語和比喻等渲染自己的感情。由此引出的問題是:“這種手法是殖民獻媚還是真誠的羨慕?也許這是羨慕,但在作品中它似乎顯得是一種迷戀。”如喬杜裏的“殖民獻媚”式句子:“他的小侄子就像阿略拉橋上的拿破侖那樣飛奔過去救母牛。”接下來這個句子更是典型地表現了一種“殖民獻媚”:“羅馬帝國的消亡不隻是一個帝國的死亡,也是世界秩序和普世文明的死亡。”有時,喬杜裏將印度形象廉價地兜售給西方,如:“事實上,盡管我被曆史的動力帶向前去,我的大多數同胞卻被印度的惰性拉住了後腿。”喬杜裏對福斯特的《印度之行》曾經有過思想回應。喬杜裏認為,《印度之行》對於英國的帝國政治也許要比它對英語文學之影響更大。福斯特筆下的阿齊茲充滿爭議性。由於福斯特的東方主義手法,他有一副色情的麵具,他對阿德拉小姐非禮,還與費爾丁講述色情語言。喬杜裏對這一形象的反應非常激烈:“福斯特先生對這些印度人太過仁慈。要是我的話,就絕不許他跨過我的門檻,更別說平等待他。即使在自由印度這種人也是害人蟲。”喬杜裏的這篇文章發表在倫敦的英語雜誌上,它有一點“殖民獻媚”的嫌疑。它是喬杜裏在思想上找尋“通往英格蘭之路”的一次成功嚐試。由此看來,喬杜裏對西方讀者閱讀趣味的把握相當到位,但是,印度形象卻被蒙上一層陰影。對此,印度學者的評價是:“喬杜裏先生,你怎麼就這樣毫不知情?”相對於印度學者的憤懣,西方論者對於《自傳》卻是好評如潮。《曼徹斯特衛報》載文稱:“該書盡管有點學究氣,但確是非常具有穿透力的分析性作品,是對現代印度社會、政治、種族和宗教壓力等複雜問題的一種研究。”《民族》雜誌載文稱:“喬杜裏的書乃是精雕細刻,展示了一種氣質優雅、豐富敏感的現代印度的人格魅力,這是西方人很難邂逅的。”不難發現,喬杜裏贏在哪裏,又輸在哪裏。
喬杜裏的第二本書《通往英格蘭之路》從題目上看,與他的自傳一樣,已經在銷售市場上先聲奪人,占據了有利的暢銷位置。根據喬杜裏1967年的自述,當時英國書市每年有二萬五千種新書上市。盡管大多數印度評論家認為《通往英格蘭之路》是一本“毫無價值的書”,但事實上,在該書出版後第一年中就已經賣出二千五百本。喬杜裏的這一本書從題目看,是對他所熟悉的英國作家福斯特的《印度之行》(A Passage to India,或譯“通往印度之路”)的有意模仿,但實際上該書屬於散記觀感性質。該書正文分四個部分,即英國場景、英國人、英國的文化生活及英國的民族與國家政治等。該書雖然與福斯特一樣,也探討東西關係,但其重點是談論印度與英國在各個方麵的差異。這與福斯特《印度之行》的主旨顯然不同。
在該書開頭部分,喬杜裏說,他是在五十七歲時第一次出國:1955年春天去英國訪問了五個星期,去巴黎呆了兩個星期,在羅馬一個星期。對西方世界的觀感使喬杜裏處於極度興奮狀態。回到印度後,他開始寫文章,與印度同胞分享這一喜悅,誰知這些發表在印度報紙上的文章帶給讀者的是沮喪和羞辱:“因為一種不審慎的熱情,似乎我已經深深得罪了許多愛國的印度同胞……我被人稱為親英分子,這在當代印度是最羞辱人的說法。”該書第一部分由多篇文章組成,其中在《幻象的世界》一文裏,喬杜裏對西方世界將印度教徒的生活姿態稱為“幻象”(illusion)進行了駁斥,他說,印度教徒認為自己在這個古老的世界裏會不斷再生,永遠地生存下去,這是西方沒有的生活觀念。在《遭遇第三維度》中,喬杜裏認為,英國文明與印度文明存在深刻的差異性。英國的一切似乎顯得和印度截然不同,這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第三維度的真實感。東方與西方藝術的不同特點就反映了這一點。在《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中,喬杜裏對吉卜林東方和西方“永遠不會相遇”的觀點作出回應:“與我眾多讀過吉卜林格言的同胞一樣,我強烈反對他的觀點。我相信那種已成為定論的觀點:東方與西方的精華可以結合在一起,這當然確實意味著西方化。”但是,隨著與來印的西方人接觸的增多,喬杜裏開始對自己的信念產生了懷疑。而訪問西方更是讓他的懷疑變成真實,他拋棄了以前的觀點,認為東方與西方沒有什麼地方是相似的,相遇也就十分困難。以東方人對待自然的態度為例,它就顯示了東方最獨特的地方:“在東方人既不是自然的寄生蟲也不是她的犧牲品。在這裏,人與自然一起創造了一些共同的東西。”這與泰戈爾等的人與自然關係的思想有一定的聯係,但又存在一些微妙的差異。在《誰創造了城市》一文中,喬杜裏認為,古代印度人對城市的態度並不親切。婆羅門對城市生活很反感。就是在近代印度民族主義浪潮洶湧的時代,以城市為代表的歐洲文明受到貶損,印度人認為,印度文明是神聖森林的產物,這暗示著“我們的印度文明更優越一些”。實際上,泰戈爾在他的某些文章裏就表達了印度森林文明優越性的相似觀點。他說:“印度文明的最高典型在淨修林之中。”“從森林棲居中流出的文明之河,滋潤整個印度,至今汩汩流淌……印度不是在物質財富上展示文明,印度文明的舵手是隱士,是衣不蔽體的苦修者。”泰戈爾的話將印度人特別是印度教徒對待自然與城市生活的不同心態揭示得惟妙惟肖。這說明,喬杜裏的論述是可信的。沿著東西文明比較的路徑,喬杜裏還探索了印度教徒和西方人生活態度的不同。在該書第二部分的《他們看上去像什麼》一文中,他說,印度教徒信仰吠檀多哲學體係,信仰靈魂的解脫和身體的輪回再生,而西方人則相信進化論,崇尚通過自己的努力以達到改變命運的目的。喬杜裏還區別了印度和西方婦女在服飾和美感上的不同心態。在《愛的哲學》中,喬杜裏對印度與西方在理解表達和實踐愛的問題上進行了區分。在第三部分的《福利國家:事實還是吹牛》中,喬杜裏探討了印度的貧窮問題,並把它拿來與西方福利國家的語境進行比較分析。以上這些文章集中體現了喬杜裏對於印度和西方,特別是印度與英國的深刻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