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定居新世界:“文化翻譯”與“文化定位”的完成
有學者認為,穆克吉的創作可以分為三期。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起步階段,穆克吉的作品主要考察自動流亡者失去文化根基後的身份迷惘;八十年代早期,她關注過渡階段移民們在異國因文化複雜性而造成文化融合艱難的困境;1988年出版《中間人》以後,穆克吉進入創作第三階段,她筆下的人物似乎已經開始適應異國文化氛圍,克服了“文化休克”症狀,在應對異國生活挑戰時,顯示出“移民定居者或曰本地化公民的十足信心”。這尤其以1989年出版的長篇小說《嘉絲敏》最為典型。
《嘉絲敏》是對《中間人》裏的同名短篇小說的藝術翻新,添加了更為複雜的情節和更加樂觀自信的基調,這充分反映了穆克吉此時對於移民問題的新思考,也涉及她對加拿大和美國少數族裔政策的不同看法。1980年,穆克吉從加拿大移居美國。她認為,美國比加拿大的移民環境要安全得多。在她看來,比起加拿大所謂的“多元文化主義”(multiculturalism)移民政策來,美國的移民法和生活方式更有助於第三世界的移民定居,使他們獲得一次“浪漫的再生機會”。她在1988年的一次訪談中說:“因為關於移民的熔爐理論,美國對印度移民的心態比加拿大更健康。盡管這個國家也存在一些種族問題,但它有人權法和在法庭上討回公道的方式。”在《嘉絲敏》中,穆克吉試圖利用女主人公嘉絲敏從印度到美國非法移民的一係列冒險行為,鬆動跨文化現實的複雜“凍土層”。她在美國這個新世界的掙紮奮鬥象征著一個文化失根人突破孤獨重圍的無盡訴求。
《嘉絲敏》是穆克吉第三階段創作中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這部小說繼承了她此前的移民小說的諸多特色並力求創新。就敘事手段而言,首先,在空間位置上,小說主人公從印度的旁遮普邦一直流浪到美國佛羅裏達、紐約、愛荷華和加利福尼亞,橫跨東西兩個地理世界。其次,時間上,先講述嘉絲敏的美國現在進行時事件,再回溯她在印度旁遮普度過的甜蜜而又辛酸的青春歲月,再敘述她代亡夫去美國這個美好新世界實現夢想的坎坷征程。時間的交錯倒置和地理位置的不斷變幻,構成了嘉絲敏在美國“翻譯”自己文化身份的複雜背景。這和後邊將要討論的安妮塔·德賽《鮑姆加特納的孟買》的敘述方式頗為相似。再次,這部小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以嘉絲敏這個第三世界婦女的名字變化來統攝故事發展進程的。這是《嘉絲敏》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地方。對拉什迪作品而言,主人公的不斷命名是後殖民身份的一個關鍵索引。他筆下的沙拉丁和吉布列爾的名字變化便與他們的身份認同緊密相關。穆克吉顯然也有意采取這一策略。名字的變化顯然象征了嘉絲敏為自己在古老舊世界和美好新世界進行“文化定位”的持續努力。父母給嘉絲敏取名喬蒂(Jyoti)。結婚後,丈夫普拉卡沙給她取了一個英文名嘉絲敏,意為“茉莉花”。丈夫希望她能用自己茉莉般的女性芳香愉悅整個世界。嘉絲敏對此並未明確表示可否,她此時的想法卻透露出一種後殖民理論家的心態:“喬蒂,嘉絲敏。我在各種身份間穿梭往來。”經過世道滄桑,麵對一個個或真或假的“丈夫”加諸於身的命名,嘉絲敏這樣總結她的名字亦即她在文化身份間的穿梭往來:“我在每一個丈夫那裏都當了一回妻子。在普拉卡沙那裏我是嘉絲敏(Jasmine)。在泰勒那裏我是嘉瑟(Jase)。在巴德那裏我是簡(Jane)。在半邊臉那裏我是迦利女神(Kali)。”嘉絲敏擁有這些名字的曆程,就是她從第三世界向第一世界大都會遷徙定居的段段傳奇。這些傳奇見證了她以第三世界移民前所未有的忍辱負重和樂觀自信,堅決而主動地融入美國“大熔爐”的全過程。
在穆克吉小說係列中,《嘉絲敏》之所以如此重要,是因為其中的女主人公嘉絲敏是對此前的塔拉、蒂姆泊、瑪雅和巴特爾夫人等移民女性形象的超越。故事的開頭,占星士預言身為印度教徒的嘉絲敏將成為寡婦和流亡者。事情的發展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不同的是,嘉絲敏最後幸存下來,因為,她和《妻子》裏女主角蒂姆泊優柔寡斷的性格截然不同。在異國生存的漫長道路上,嘉絲敏勇敢地反抗加在她頭上的悲慘命運。用她自己的話說是:“在生存過程中,我已經變成了簡,一個戰士,一個適應者。”她仿佛是印度移民中蔑視一切、挑戰命運的當代普羅米修斯。生於1942年,比穆克吉小兩歲的印裔後殖民理論家斯皮瓦克曾對自己在美國的身份意識這樣總結道:“沒有哪個婦女像我這樣,講孟加拉語卻又不是孟加拉人。這是因為她們沒有我的經曆。我是與眾不同的人。這完全是跨文化交流的結果。我也發現我自己多麼具有雙重文化屬性。在這裏,即使我一直穿西方的衣服,我仍然有一個外來居民(resident alien)會遭遇的文化困境……我不在乎這點。我不在乎在東西方都沒有家的感覺。”斯皮瓦克以自身經曆敘述和暗示第三世界移民身背雙重文化屬性的生存戰略,那就是戰勝“外來居民”鄉愁似的文化困境,迅速主動地融入異質文明的文化場域,在“沒有家”的地方找到有家的感覺。仿佛受到斯皮瓦克文化生存戰略的啟示,穆克吉筆下的嘉絲敏已經變得堅強起來。在她那裏,鄉愁已經沒有多少立足之地。她說:“我變了是因為我想變。將自己蜷縮在鄉愁裏,將心包裹在子彈打不穿的背心裏,這是懦夫。”她的話仿佛是拉什迪移民觀的變異和發揮:“什麼是移民最好的東西?我認為是他們對前途的希望。”在美國這個新世界裏,嘉絲敏勇敢地拋棄了第三世界移民的鄉愁情緒,帶著亡夫和自己的美好希望奔向未知的未來。隨著她的名字每一次變換,她對生活的希望又增加了一份自信。且聽嘉絲敏對自己來到美國後的曲折生涯的回顧和展望:“但喬蒂現在是一個薩提女神(殉夫女神),她在佛羅裏達州一個用柵欄圍起的汽車旅館後麵的一個火葬堆上焚燒了自己。嘉絲敏為未來、為亡夫心目中的‘維傑—妻子’公司而活。嘉瑟去看電影並為今天而活。”在嘉絲敏心中,非法移民的屈辱已經如同寡婦殉葬的悲慘曆史一樣被徹底埋葬。她已經通過非凡的毅力將自己的名字即文化身份“翻譯”成脫胎換骨的嘉絲敏和嘉瑟。從這種意義上講,穆克吉的這部小說是後殖民時代典型的跨文化“成長小說”或曰“教育小說”(Bildungsroman)。她接過了幾百年前歌德等偉大作家傳遞過來的文學接力棒,在塑造後殖民時期處於“成長”和受“教育”階段的第三世界移民形象方麵取得了豐碩的成績。這樣來看,穆克吉此前的《妻子》、《中間人》等作品也屬於“成長小說”的序列,隻不過,那些前期作品中的主人公還沒有成長到嘉絲敏那麼形象鮮明、性格突出的地步。
和穆克吉在《中間人》裏塑造的特裏尼達移民嘉絲敏不同,《嘉絲敏》中的嘉絲敏來自穆克吉的故鄉印度。但是,經過對比可以發現,她們同樣是非法移民美國,同樣有實現自己美國夢的強烈願望,隻不過,作為印度裔的嘉絲敏比特裏尼達的嘉絲敏的形象性格更為複雜,最突出的一點是,印度後裔嘉絲敏從印度移民美國的全部道路都充滿了反叛傳統和女性複仇的氣息。這反映了穆克吉已經將第三世界移民女性的命運放到另一個高度來進行思考。她分明已經看到,第三世界移民女性遭受到種族、性別和階級的幾重壓迫,這在後殖民時代奉行多元文化政策和“熔爐”思想的自由美國也不例外。她以嘉絲敏的獨特形象探索第三世界女性融入第一世界的具體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