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存在主義意識中的邊緣人(1 / 3)

第三節 存在主義意識中的邊緣人

和海明威有些相似,德賽曾經認為,寫作的目的是揭示冰山一樣存在的真理,浮出水麵的十分之一隻是表象,潛藏水下的十分之九才是真理的本質。沿著她的思想邏輯考察雨果在印度奮鬥一生卻又一無所獲的身份追尋,可以發現,德賽筆下的雨果是她創作思想的產物。換句話說,雨果身份追尋的慘淡結局隻是《孟買》這個文本呈現在讀者麵前的表象,而潛藏作家心靈深處的十分之九才是解開雨果乃至德賽早期多部小說主人公悲劇命運的“金鑰匙”。

要找到這把鑰匙,必須從影響德賽創作的世界觀入手。換句話說,她的世界觀就是這把鑰匙本身。印度學者評價德賽時說:“德賽是關注精神緊張、焦慮和痛苦的主要作家之一,這些情緒是敏感者在社會文化價值觀不確定的世界中所經曆的。她是印度英語作家中主要從存在主義視角來看待生活的第一人。”這位學者還評價說,德賽是“印度英語小說中的存在主義者”。因為,德賽的小說大多表現威脅個人身份的一些東西,她的作品人物各具特色,大多生活在艱難複雜的環境中,都想進行命運的自由選擇,拒絕妥協中立。盡管她也描寫社會現象,但卻意在探察個人的心靈狀態。德賽試圖揭示人類存在的複雜意義,揭示個人生命的內在矛盾和人格的分裂狀態。“對德賽的作品進行分析研究顯示,她描寫個人的內在生命,這些個人身陷理論上的存在主義危機,危機來源於揮之不去的不安全感和一種絕望的歸屬感……在生存的鬥爭中,他們發現自己身處荒原之中,這如同W.B.葉芝所描述的那樣:‘事物分崩離析,中心無法保持’(The things fall apart, the centre cannot hold)。”

透視西方現代文學和哲學的發展軌跡不難發現,從基爾凱格爾、薩特、加繆到雅斯貝爾斯等人,這些思想家和作家的著述極大地豐富了存在主義哲學與文學。事實上,這種存在主義哲學世界觀就是德賽手中或心靈的鑰匙,她以這把鑰匙開啟了雨果的身份追尋之旅,但卻無法以這把鑰匙一勞永逸地找到解決德國邊緣人或印度局外人物質與精神歸宿的辦法。

存在主義在二十世紀西方持續時間之久、著述之豐,代表人物之多,似堪媲美於西方馬克思主義思想。存在主義思想無疑是解釋現當代西方社會文化思潮的有力線索之一。存在主義興起於一戰之前,興旺於二戰之後,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最為流行。存在主義思想深刻地影響了西方乃至部分東方文學。存在主義哲學、文學與文論曾經產生過廣泛的國際影響。存在主義具有多方麵特征,從文學批評理論來看,它至少具有下述五個方麵的特色。第一,存在主義是一種哲學、文學和文化運動,文學批評隻是副產品;第二,存在主義表達了西方當時充滿悲觀、虛無、危機或荒誕的時代精神,存在主義以高度理性化方式和審美手段傳達非理性內容,並使之返回到理性和審美的層麵;第三,存在主義思想代表了現代主義文學的部分創作傾向,存在主義哲學是以薩特和加繆為首的存在主義文學、荒誕派戲劇、“新小說”、“垮掉的一代”以“及黑色幽默”等現代主義文學的精神指南;第四,存在主義具有一定的意識形態性,為後現代主義思想的發展開了先河;第五,存在主義文論與存在主義哲學、存在主義文學創作是一種水乳交融的關係。了解存在主義,隻要讀一讀薩特的作品或加繆的《局外人》等等便可知大概。“存在主義思想完全可以在自己的哲學、文論、創作三位一體中加以貫徹,這已成為西方二十世紀文論的獨特景觀。”存在主義哲學是對人的存在、本質和自由等基本命題的探索。作為一種人本哲學,“存在先於本質”是其核心理論。在文學創作方麵,存在主義者信奉“他人就是地獄”,要求文學題材主要表現個人的孤獨無助和精神冷漠、色情受虐、變態反常等畸形狀態,表現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將個人存在及人際矛盾作為敘事原動力。從存在主義小說、戲劇的名稱就可以瞥見存在主義文學的一些基本特色,例如:薩特的《惡心》、《蒼蠅》、《間隔》、《牆》、《死無葬身之地》、《肮髒的手》、《魔鬼與上帝》,加繆的《局外人》、《鼠疫》,波伏娃的《他人的血》和《人無不死》,等等。

作為一種體悟哲學或曰“意識體驗”哲學,存在主義以對世界和文學的虛無、焦慮、煩惱、冷漠、受虐等的切身體驗影響存在主義意義上的文學批評理論。體悟情緒,如同梵語詩學中的情味體驗,是顯示個體存在的重要標誌。“本體論的體悟是人從虛無到死亡的全麵體悟,是從無到有和由有至無的全過程體悟,是對虛無、孤獨、焦慮、自欺、受虐、荒謬、絕望等諸方麵的體悟。存在哲學和詩學正是在這種全過程、多方麵體悟中展開的,賦予它們不同的位置和意義,存在詩學和文學則在自己的理解中展示並描述它們。”

關於世界的真實與虛幻、人生的意義與荒誕,加繆在他關於西緒弗斯的作品中解釋道:“一個可怕且可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照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演員與舞台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誕感。”可以說,這種存在主義的荒誕感給德賽的創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精神動力,貫穿在她早期和中期大部分作品的人物意識中。例如,德賽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哭泣吧,孔雀》自始至終充滿存在主義的思想痕跡。印度學者R.S.帕塔卡評價說:“《哭泣吧,孔雀》是趨向描敘異化人精神問題的開創性努力。瑪雅的心緒、困惑、窘況和反常在小說中得到了很好的表現。”主人公瑪雅在孤獨而封閉的世界中不斷地體驗靈魂的痛苦,在焦躁不安的精神分裂中幻想最後的解脫。敏感而脆弱的瑪雅在德賽為她設計的意識流中這樣描述自己的名字道:“隻是一場夢幻而已。一個幻覺而已。瑪雅(Maya)正是我的名字,它意味著空無一物,它除了表示虛幻再無別的意涵。”由此看來,德賽將佛教的摩耶(maya)思想進行現代轉換,熔鑄了存在主義的虛無因素。德賽在敘述瑪雅內心的焦躁不安時寫道:“但是,我的睡眠被夜間行走於岩石上的孔雀的狂熱鳴叫而打斷,孔雀們在尋覓配偶,它們在歡愛中把自己撕扯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孔雀們在愛的死亡中痛苦地哀鳴。夜空中到處是飄飛的孔雀尾翎,每顆星星是一隻閃亮的眼睛……正是我,是我自己和孔雀們一起痛苦地尖叫,在團團雨雲間哭啼,在它們消失後哭叫,在沉默的恐懼中哀鳴。”這裏的敘述點明了這部小說的題旨,體現了存在主義意識對德賽的影響亦即對瑪雅命運的操控。瑪雅的丈夫喬達摩並不理解妻子的思想言行,這進一步加劇了瑪雅的悲劇意識,同時也增強了德賽意圖傳達的荒誕感。在同樣充滿濃厚悲觀氣息的《山火》中,女主人公南達的精神世界也與外界基本絕緣。她和外孫女拉卡都喜歡靜寂的氛圍。小說結尾處對南達的敘述也帶有一絲荒誕的氣息,德賽寫道:“她(南達)的孩子們都與她的本性不同。她既不理解、也不愛他們。她並不是故意獨處此地。她隻是被迫無奈才獨居此處。”同樣,德賽在《城市的聲音》等其他作品中表現的孤獨、絕望和死亡等主題也與存在主義思想緊密相關。正因如此,印度學者R.S.帕塔卡指出:“德賽的每一部小說都試圖處理現代作家麵對的核心審美問題,那種在價值觀喪失、人類喪失和神靈喪失的時代裏影響完整人格的問題。二十世紀被人正確地稱作異化的時代。現代人命中注定要經受異化的腐蝕作用……德賽在小說中記錄了折磨敏感靈魂的這種精神危機。”

存在主義思想不僅影響了德賽的前期創作,也深刻地影響了《孟買》的人物形象塑造、情節編織乃至文化身份思考。德賽在《孟買》的開頭引用了T.S.艾略特在後期詩歌《四個四重奏》中寫下的句子:“我的開始之日便是我的結束之時。/一座座房屋不斷豎起來又倒下去,/化為瓦礫一片,被擴展,/被運走,被毀碎,被複原。”艾略特在西方文明處於危機時刻寫下的這些詩句,被後殖民時期的德賽用來描寫德國邊緣人的生存困境,這似乎再次有意無意地印證了“逆寫帝國”的嚐試。

且看德賽圍繞雨果所作的存在主義思考。這一思考附著在流散身份的書寫表麵,但又有機地嵌入小說文本的肌質中。德賽在描寫雨果的集中營生活時提到這樣一個細節,當二戰初期德國和日本法西斯軍隊一路取勝時,被英軍關押在集中營的雨果及其猶太人同胞深感慶幸。“雨果和猶太人宿舍的其他人有充分理由感謝英國人建立的集中營,不管他們為自己與英國命中注定的關係或為德國的命運感到多麼的痛苦悲哀,不管他們在集中營的蕭索沉悶前多麼地焦躁不安和灰心煩惱。起碼,集中營是避難所,即使它隻是一個暫時的避難所。“衷心地感謝集中營,這似乎難以為常人所理解,但在德賽筆下,它確是一種曆史的存在,一種荒誕的真實。在即將走向生命終點時,麵對放在桌上的那些平常難以入眠時便讀一讀的德語卡片,雨果關掉燈,在黑暗中思緒萬千。德賽對雨果此時的意識流是這樣記錄的:“慢慢地,那些詞語互相擠在一起,變得模模糊糊。它們沒有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那兒是德國,這兒是印度。印度在那裏,德國在這裏。不可能領悟、把握、閱讀它們,無法理解它們。它們全都從他那裏墜落,掉進了萬丈深淵。他現在看見它們正在墜落,變得越來越白。隨著他和它們的距離越來越遠,它們的形體又成了灰色。他站著注視它們落下又飄浮,飄起再落下,直到它們靜靜地滑出視線。他被遺棄在深淵的邊緣,手裏抓住睡衣,費力地盯視著。”平常代表故鄉甜蜜和家園情結的德語詞彙,在雨果被殺前夕卻又忽然變得如此微不足道,好比螞蟻一般低賤卑微的生命,好比雨果那灰塵般飄起旋即謝幕的短暫人生。這種反常的正常,這種意義的喪失和詞語的模糊,恰恰是人生無意義的真實寫照。而更加匪夷所思的是,雨果好心好意地拯救一個流浪的德國人,並把他帶回自己的住處,這卻為他帶來殺身之禍。這個叫做庫爾特的流浪者竟然趁雨果睡熟之際用刀殺死了他。按照存在主義作家的哲學邏輯來思考的話,這一悲劇性結局其實並無悲劇可言。這隻是人生無意義的一種特殊表現而已。小說最後結尾處寫道,洛蒂整理雨果的遺物時,將其常常翻閱的代表思鄉之情的德語卡片按照順序放好。“她擺弄著這些卡片,直到它們在她眼前排列得整整齊齊。所有卡片如此,每一張都印著這樣一個數目:J673/1。它們似乎給她提供了解答謎語的線索,一種毫無意義的意義(a meaning to the meaningless)。”小說結尾出現的這幾個英語詞彙,如不結合德賽的存在主義意識來理解,恐怕也隻能是“毫無意義的意義”而已。倘若把最後幾句話放在存在主義思想框架中進行考察,我們或許可以清楚地發現雨果所有身份追問失敗的原因,解答他在情人洛蒂麵前毫無性欲亦即缺乏男性陽剛氣質的原因,找到他被自己好心拯救的同胞而殺這個最後也是最大“謎語”的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