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揮所的人屏住呼吸,悄悄看著。安吉拉在暗影中搖搖頭--這個麻勒賽,這個賤坯,幹這種勾當倒真熟練啊,也算得上熟能生巧吧。那夥人把守衛弄妥後,立即開來一輛汽車,打開庫房門,往車上裝貨。幹這些體力活正是低檔機器人的強項,所以一切幹得有條不紊。所有能量塊已經被裝上上車,七八個身影也上了車,汽車開向工廠大門。就在到達大門時,鐵門嘩啦一聲落下,幾十道亮光在同一時刻射出,從四麵八方聚向那輛汽車。埋伏的軍人湧出來,幾百支槍對準這七八個機器人。
包圍圈裏的機器人都傻了,包括為首的麻勒賽。以下是一場平靜到乏味的屠殺。軍人們把機器人從車上拉下來,取出能量塊,然後把“屍體”大卸八塊,把零件扔到一輛回收車上,而被屠殺的機器人沒有絲毫反抗。一架攝像機攝下了整個過程,其後要在電視上向全世界放映,這是為了警戒效尤者。暴亂者中隻有麻勒賽沒有被拆卸,現在隻剩下他被罩在強烈的聚光燈下,驚慌失措地轉著腦袋,看著強光之外的模糊身影,就像一隻嚇呆的小羊在看著羊圈外的狼群。
安吉拉疑問地看看丈夫,不知道他要如何對付這次暴亂的首惡。布拉圖沒有說話,隻是再度摟緊妻子,對麻勒賽的處理他早就籌謀好了。四名軍人抬來一個碩大的十字架,在強光區域中立好。又把麻勒賽的雙臂拉開,捆在十字架的橫支上。然後--下麵的場麵完全出乎安吉拉的預料,也大大超過她的心理承受限度。兩個軍人拿著長釘和鐵錘,把麻勒賽的雙手釘在十字架上,之後是雙足,然後心窩。這還不算,他們又把麻勒賽腹部能量池的外蓋打開,但並沒有取出能量塊,而是把它聯到一個外加的小部件上。現在,麻勒賽的腹部開始滴血--當然隻是模擬的,是以視覺上的滴血來表示能量的漏泄。當鮮血流完時,麻勒賽體內的能量也將全部耗完。所以,對麻勒賽的處死將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直到這時,貪生的麻勒賽才知道自己的命運,他的心理完全崩潰了,麻木了,腦袋一動不動地低垂在胸前。從外表看,他已經被嚇死了。
安吉拉震驚地看著平靜的丈夫。10年的共同生活中,她知道丈夫絕不是這樣殘忍的家夥,甚至他對待機器人是相當開明的。那麼,他為什麼采取如此殘忍的手段來處死麻勒賽?安吉拉盡管救過麻勒賽,其實她對這個家夥並沒有好感,最多隻是一點憐憫。但不管怎麼說,如此殘忍的死刑也太過分了!安吉拉不相信這會是丈夫的主意,但即使他隻是一個無奈的執行者也不能原諒--他完全可以辭職,拒絕讓自己的雙手沾上鮮血!
連莫亞爾也十分震驚。他對“專盯死屍”的麻勒賽十分厭惡,並向總督告發了他的罪行。但他顯然沒有料到眼前的“國家暴行”。
攝影記者仍在一絲不苟地錄下行刑過程,以便在電視上播放。布拉圖看懂了妻子的憤怒,但沒有做任何解釋。安吉拉冷冷地盯著丈夫,盯了很久,最後說了一句:
“總督閣下,我想今年逾越節你不用來看我了。”
她走進強光中,走到麻勒賽麵前。那個近乎虛脫的家夥感到有人走近,努力抬起頭,忽然認出來人是安吉拉,就像見到了救世主,掙紮著說:
“夫人……聖母……救我……”
安吉拉柔聲說:“好的,我來為你解除苦難。”
她用力扯下麻勒賽腹部那個模擬流血的小部件。又打開能量池外蓋,取出能量塊,狠狠地在地上摔碎。麻勒賽大驚失色,嘶聲喊:
“不……不要……你這個天殺的女……”
他的聲音漸漸微弱,身體僵硬了。安吉拉沒有再理他,也沒有理會周圍的任何人,轉過身,徑自離開。行刑台旁的軍人疑問地看著總督--他們都知道這位女機器人曾是總督夫人,不敢擅自拘捕她。總督對安吉拉的行為沒有做出任何反應,隻是指指麻勒賽,把眾人的目光引過來,平靜地說:
“既然他已經死亡,那就不必示眾了。銷毀吧。”
軍人把麻勒賽的身體從十字架上取下來,像剛才做的一樣大卸八塊,扔到回收車上。
安吉拉再沒有回慰留所,從此杳無蹤跡。
第二天,鎮壓此次機器人暴動的錄像在全世界播放,也包括麻勒賽被釘在十字架上的場麵。
莫亞爾在世界上第一次機器人暴亂中立了大功,被人類社會額外賦予十年壽命,重新回到人類社會中。不過,他原來的妻子已經有了丈夫(莫亞爾第二),無法與他再婚,所以為他另外匹配了一個地位尊貴的人類妻子。
日月如梭。10年後,莫亞爾度過他的第二個人生,帶著妻子所贈的20年型高檔能量塊,再次來到慰留所。妻子忙於公務,沒有送他來。他在這兒巧遇了布拉圖。布拉圖已經卸職,這會兒是送第二任安吉拉到慰留所的,9歲的女兒跟在後邊。由於遺傳學的進步,這位“人機混血”的女兒酷似安吉拉的模樣。看著她,看著風采依舊的安吉拉第二,莫亞爾不由想起了十年前他認識的第一個安吉拉,一時間萬千思緒縈繞心頭。
10年了,那位安吉拉是死是活,躲在哪裏?
布拉圖和女兒與安吉拉第二依依惜別。布拉圖說,他年過花甲,不準備再迎娶第三任安吉拉了。每年逾越節,他會帶著女兒來看她。安吉拉第二說:“謝謝你的情意,但女兒還小,我怕你照護不了,還是再娶一個安吉拉第三吧。”小安吉拉慷慨地說:“我馬上長大了,我來照顧爸爸!”兩個大人都笑了。最後三人擁別,安吉拉走進慰留所,布拉圖和女兒準備離開。
莫亞爾一直默默地立在一邊,這時迎上去說:
“總督閣下,我是莫亞爾,你還認識我嗎?”
“啊,莫亞爾,我的老朋友,很高興在這兒見到你。”
“總督閣下,自打十年前,我就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如果你不嫌我冒昧的話……”
布拉圖摸著小安吉拉的腦袋,祥和地說:“請講。不過我已經不是總督了,請稱呼我的名字。”
“那我就冒昧了。我想問的是,10年前,你用非常殘忍的方法處死麻勒賽,而且我後來知道,這樣做並無上級授意。請問你究竟是什麼用意?那樣做對人類的統治隻有負麵作用。10年來所謂‘複活教’的傳播,特別是它在低層機器人中大行其道,恐怕與你那次殘忍的行刑大有關係。最使我不解的是,這種殘忍並不符合你一貫的為人!”
“你到現在還沒有想通嗎?”
“是的。”
布拉圖歎一口氣:“其實我那樣做,並沒有太深的心機,隻是給麻勒賽送一個順水人情罷了。”
“順水人情?給麻勒賽?”
“是的。其實早在那個事件之前,人類的精英階層就已經認識到,機器人對人類的絕對服從,以及機器人對自身生命的漠視,隻是一種支點極不穩固的不穩平衡。一旦他們中間出現哪怕僅僅一個先知先覺者,這種不穩平衡就會很快被打破,誰也阻止不了。作為總督,我當然得履行職責,堅決鎮壓那次暴亂;但我非常清楚自己是螳臂擋車,所以,我就順便把麻勒賽……”
“把那個賤坯塑造成一個先知,一個殉道者,一個機器人中的耶穌?”
布拉圖溫和地說:“也許從私德上說,麻勒賽確實是一個賤坯,至少是一個極度自私的家夥。但他是第一個萌生了對生命的貪婪的機器人,從這一點上說,他的確是機器人的先知。所以,他的先知並不是我封的,我隻是順便給他添了一道光環。”
莫亞爾陰鬱地沉默一會兒,說:“同時也把安吉拉塑造成一位聖母?”
“不,這不是我的初衷,她是自己走進這個事件中的。”
莫亞爾的表情更為陰鬱:“至於我……自然就成了出賣耶穌的猶大?”
布拉圖看著他,真誠地說:“對不起。你是個好機器人,對人類很忠誠。作為個人,我非常敬重你。可是……也許幾百年後,機器人會有不同於人類的評判標準,我無法預料。莫亞爾,請你想開一點,曆史上充滿了陰差陽錯,傳於後世的褒貶不一定符合曆史的真實,你不必太在意。”
他們在說話時,9歲的小安吉拉瞪著烏溜溜的眼睛,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她聽得十分認真,但不知道她能否聽懂。莫亞爾沉默良久,問:
“你是否知道安吉拉在哪兒?我是說第一任安吉拉。”
“我隻能肯定她活著,但一直隱匿著行蹤。如今在‘複活教’信徒的心目中,她是母儀天下、寬和慈愛的聖母,其地位甚至在殉教的麻勒賽之上。”他看著莫亞爾,加重語氣說,“我給你透露一點內幕消息,10天之後,‘複活教’將有一次大規模的秘密集會,估計她會到場。政府已經決定再次嚴厲鎮壓。這也是我急於卸職的原因--不想讓雙手再沾上鮮血了。”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莫亞爾,結束了談話,“好了,我要走了。再見。”
他拉著女兒走向飛機。小安吉拉忽然停下,和爸爸說了幾句話。然後布拉圖獨自登機,小安吉拉跑回來,拉著莫亞爾的手,兩眼烏溜溜地地問:
“莫亞爾叔叔,我知道你,爸爸多次講過你,講過我的另一個媽媽,就是第一個安吉拉。叔叔,你能不能向安吉拉報信?如果你去,我和你一塊兒。”她想了想,為父親辯解,“你知道,我爸爸曾經是總督,他不可能自己去的。”
莫亞爾把小安吉拉抱起來,親了親她,柔聲說:“你放心跟爸爸回家吧,那是大人們的事。去吧,小安吉拉再見。”
小安吉拉用聰慧的目光探詢他的目光深處。她放心了,笑著跑向飛機。機艙門關閉之前,她一直揮著小手向莫亞爾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