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2 / 3)

“天聲是對的,”我說,“人們常以凝固的眼光看世界,把一些新概念看成不可思議。幾百年前人們頑固地拒絕太陽中心說,因為他們‘明明’知道人不能倒立在天花板上,自然地球下麵也不能住人。這樣,他們以曾經正確的概念做了似乎正確的推論,草率地否定了新概念。現在我們笑他們固執,我們的後人會不會笑我們呢?”

我停頓了一下,環視學生。

“即使對於‘人不能穿牆’這種顯而易見的事實,也不能看做天經地義的最後結論。螺旋槳飛機發明後,在飛機上裝機槍幾乎是不可能的,因為飛速旋轉的槳葉對子彈形成不可逾越的壁障,直到發明同步裝置,使每一顆子彈恰從槳葉空隙裏穿過去,才穿破這道壁障。岩石對光線來說也是不可逾越的,但二氧化矽、碳酸鈉、碳酸鈣混合融化後,變成透明的玻璃。同樣的原子,僅僅是原子排列發生了奇妙的有序變化,便使光線能夠穿越。在我們的目光裏,身體是不可穿透的致密體,但X光能穿透過去。所以,不要把任何概念看成絕對正確,看成天經地義不可稍改。”

學生們被我的思維震撼,鴉雀無聲。我笑道:“我說這些,隻想給出一種思維方法,幫助你們打破思想的壁障,並不是相信道家或瑜伽派的法術。天聲你說對嗎?你是否認為口念咒語就可叩牆而入?”

學生們一片哄笑,林天聲微笑著沒有說話。

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我犯了多麼愚蠢的錯誤。我給出一連串清晰的思維推理,但在最後關頭卻突然止步,用自以為是的嘲笑淹沒了新思想的第一聲兒啼。

這正是我素來鄙視的庸人們的慣技。

到達河西鄉已是夕陽西下。黃牛在金色的夕陽中緩步回村,牛把式們背著挽具,在地上拖出一串清脆的響聲。地頭三三兩兩的農民正忙著撿紅薯幹,我向一個老大娘問話,她居然在薄暮中認出我:“何老師哇,是來看那倆娃兒嗎?娃兒們可憐哪!”她絮絮叨叨地說下去,“別人都走了,就剩下他倆,又不會過日子。你看,一地紅薯幹,不急著撿,去談啥亂愛,趕明兒餓著肚子還有勁兒亂愛麼?”

她告訴我,那倆娃兒一到傍晚就去黃河邊,直到深夜才回來。呶,就在那座神像下麵。我匆匆道謝後,把自行車放在村邊,向河邊走去。

其實,這老人就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我想。她的話抓住了這一階層芸芸眾生的生存真諦--盡力塞飽肚子。

說起哲學,我又想起一件事。20世紀60年代初,日本一位物理學家阪田昌一提出物質無限可分的思想。毛主席立即做了批示,說這是第一位自覺運用辯證唯物主義指導科學研究的自然科學家,全國自然聞風響應,轟轟烈烈地學起來。

我對以政治權威判決學術問題的做法,曆來頗有腹誹,這樣隻能產生李森科那樣的學術騙子加惡棍。但在向學生講述物質無限可分思想時,我卻毫無負疚之感,因為我非常相信它。甚至在接觸到它的一刹那中,我就感覺到心靈的震撼,心弦的共鳴!我能感受到一代偉人透視千古的哲人目光。

我在課堂上講得口舌生花,學生聽得如癡如醉,包括林天聲。

傍晚,我發現一個大腦袋的身影在我宿舍前久久徘徊,我喚他進來,溫和地問他有什麼事。林天聲猶豫很久,突兀地問:“何老師,你真的相信物質無限可分嗎?”

我吃了一驚。縱然我自詡為思想無羈,縱然我和林天聲之間有心照不宣的默契,但要在政治高壓氣候下說出這句話,畢竟太膽大了。我字斟句酌地回答:“我是真的相信。你呢?”

林天聲又猶豫很久。

“何老師,人類關於物質世界的認識至今隻有很少幾個層次,總星係、星係團、星係、星體、分子、原子、核子、層子或誇克。雖然在這幾個層級中物質可分的概念都是適用的,但做出最後結論似乎為時過早。”

我釋然笑道:“根據數學歸納法,在第n+1步未證明之前,任何假設都不能作為定理。但如果前幾步都符合某一規律,又沒有足夠的反證去推翻它,那麼按已有規律做出推斷畢竟是最可靠的。”

林天聲突然說:“其實我也非常相信。我一聽你講到這一點,就好像心靈深處有一根低音大弦被猛然撥動,發出嗡嗡的共鳴。”

我們相互對視,發現我們又處於一種極和諧的耦合態。

但林天聲並未就此止步。“何老師,我隻是想到另外一點,還想不通。”

“是什麼?”

“從已知層級的物質結構看,物質‘實體’隻占該層級結構空間的一小部分,如星係中的天體、原子中的電子和原子核。而且既然中微子能在任何物質中穿越自如,說明在可預見層級中也有很大的空隙。你說這個推論對嗎?”

我認真思索後回答:“我想是對的,我的直覺傾向於接受它,它與幾個科學假設也是互為反證的。比如按宇宙爆炸理論,宇宙的初始是一個很小的宇宙蛋,自然膨脹後所形成的物質中都有空隙。”

林天聲轉了話題:“何老師,你講過獵狗追兔子的故事,獵狗在兔子後100米,速度是它的兩倍。獵狗追上這100米,兔子又跑了50米;追上這50米,兔子又跑了25米……這似乎是一個永遠不能結束的過程。實際上獵狗很快就追上兔子了,因為一個無限線性遞減數列趨向於零。”

我的神經猛然一抖,我已猜到他的話意。

林天聲繼續他的思路:“物質每一層級結構中,實體部分隻占該層級空間的一部分,下一層級的實體又隻占上一層級實體部分的若幹分之一。所占比率雖不相同,但應該都遠小於1--這是依據已知層級的結構,用同樣的歸納法得出的推論。所以說,隨著對物質結構的層層解剖,宇宙中物質實體的總體積是一個線性遞減數列。”

“如果用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無限可分的結論,那麼用同樣的歸納法可以推出:物質的實體部分之總和必然趨近於零。所以,物質隻是空間的一種存在形式,是多層級的被力場約束的畸變空間。老師,我的看法是不是有一點道理?”

我被他的思維真正震撼了。

心靈深處那根低音大弦又被嗡嗡撥動,我的思維乘著這緩緩抖動的波峰,向深邃的宇宙深處發散,聆聽神秘的天籟。

見我久久不說話,天聲擔心地問:“老師,我的想法在哪個環節出錯了?”

他急切地看著我,目光中閃耀著火花,似乎是盜取天火的普羅米修斯在跌宕前行,天火在他瞳仁裏跳躍。天聲這種近乎殉道者的激情使我愧悔,沉默很久,我才苦笑道:“你以為我是誰,是牛頓、馬克思、愛因斯坦、霍金?都不是。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物理教師,縱然有些靈性,也早已在世俗中枯萎了、僵死了。我無法做你的裁判。”

我們默默相對,久久無言,聽門外蟲聲如織。我歎息道:“我很奇怪,既然你認為自己的本元不過是一團虛空,既然你認為所有的孜孜探索最終將化亡於宇宙混沌,你怎麼還有這樣熾烈的探索激情?”

天聲笑了,簡捷地說:“因為我是個看不透紅塵的凡人;既知必死,還要孜孜求生。”

夜幕暗淡,一道清白色的流星撕破天幕,倏然不見,世界靜息於沉緩的律動。我長歎道:“我希望你保持思想的鋒芒,不要把棱角磨平,更要慎藏慎用,不要輕易折斷。天聲,你能記住老師的話嗎?”

河邊地勢陡峭,那是黃土高原千萬年來被衝刷的結果,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夕陽已落在塬上,晚霞燒紅了西天。

暮色中閃出一個矮小的身影,聲音抖抖地問:“誰?”

我試探地問:“是小向嗎?我是何老師。”

向秀蘭哇的一聲撲過來,兩年未見,她已是一個典型的農村女子了。她啜泣著,淚流滿麵,目光中是沉重的恐懼。我又立即進入為人師表的角色:“小向,不要怕,何老師不是來了嘛,我昨天才看到你的信,來晚了。天聲呢?”

順著她的手指,我看到山凹處有一個身影,靜坐在夕陽中,似乎是在做吐納功。聽見人聲,他匆匆做了收式。

“何老師!”他喊著,向我奔過來。他的衣服破舊,褲腳高高挽起,麵龐黑瘦,隻有眸子仍熠熠有光。我心中隱隱作痛,他已經跌到生活最底層,但可歎的是他的思維仍然是那樣不安分。

我們良久對視。我嚴厲地問:“天聲,你最近在搞什麼名堂,讓秀蘭這樣操心?真是在搞什麼穿牆術?”

天聲微笑著,扶我坐在土埂上:“何老師,說來話長,這要從這一帶流傳很廣的一個傳說說起。”

他娓娓地講了這個故事。他說,距這兒百十裏地有座天光寺,寺裏有位得道老僧,據說對氣功和瑜伽功修行極深。“文革”期間,紅衛兵在他脖子上掛一雙僧鞋,天天拉上街批鬥。老僧不堪其擾,一次在批鬥途中,忽然離開隊伍,徑直向古墓走去,押解的人一把沒拉住,他已倏然不見,古墓卻完好如初,沒有一絲縫隙。嚇呆的紅衛兵把這件事暗暗傳揚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