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警官意識到,魯鬱與錢老有一點顯著的不同,他一點兒不在乎對“沙漠蚯蚓”使用“生物化”的描述。朱警官笑著說:
“魯總你說它們是在進化?錢老可是強烈反對使用這類生物化的描述。他說,這是納米機器,絕不是生物,對它們隻能說‘程序自動優化’。”
魯鬱不在意地說:“我當然知道錢老師的習慣,不過這隻是個語義學的問題,主要看你對生命如何定義。喂,下邊就可以看到‘沙漠蚯蚓群’中的瘟疫了。”他停頓片刻,微笑著補充,“瘟疫--又是一個生物化的描述。”
鏡頭停在一個地方。從表麵看一切正常,地表仍是藍黑色的類似珊瑚礁的堆積。仔細看,地表上有幾處圓形的凹陷,大約各有一個足球場大。凹陷處的藍黑色比較暗,失去了正常的金屬光澤。魯鬱解釋說:沙丘經過活化後體積會膨脹,反過來說,死亡區域就會表現為凹陷。圖像逐漸放大,並深入堆積層的內部,現在看到異常了:這兒看不到那些鑽上鑽下的“活的蚯蚓”,它們都僵硬了,死了,至少是休眠了。魯鬱說:
“這種瘟疫是5年前開始出現的。按說,作為矽基生命,或者按錢老的說法是矽基納米機器,它們在地球上是沒有天敵的,既沒有‘收割者’(指食肉動物),也沒有病菌病毒。但這種死亡還是發生了。知道為什麼嗎?我可以告訴你們,這是某種有害元素造成的。”
三個觀眾中的兩個警官富含深意地互相看看:“噢,是這樣。”
那天接待錢老報案時,因為事先有錢夫人的吹風,兩個警官非常同情這位人格分裂的病人,一直和家屬配合著,認真演戲,假裝相信錢老所說的一切。但這個老頭兒的眼裏顯然揉不進沙子,談了半小時後,他突然冷峭地說:
“我說的這些,是否你們一直不相信,認為這隻是一個偏執狂的胡言亂語?甚至是一個失敗者在製造替罪羊?”
兩個警官被一指點中罩門,頗為尷尬--這正是昨天錢夫人的剖析啊,也正是兩人此刻的心理態勢--連連說:哪能呢哪能呢,我們完全相信你的話。老人冷笑著:
“別哄我啦。我知道,連我老伴兒和兒子,心裏恐怕也是這個想法。說不定,你們事前已經瞞著我溝通過啦。”那對母子此刻也很尷尬,低下頭,不敢直視老人的眼睛。“其實,我並不樂意我推薦的繼任者是個壞蛋,我巴不得他清白無辜呢。這樣吧,你們去調查時,隻用查清一件事,就能證明魯鬱的清白。”
“是什麼?請講。”
“我創造的矽基納米機器是沒有天敵的,沒有哪種細菌或病毒能害得了它們,所以說,它們中間出現的‘瘟疫’實在讓人納悶!我這幾年一直私下研究,發現隻有一種物質能害得了它們,能中斷二氧化矽轉換到單晶矽的過程,從而造成大規模的災難。這就是元素碲--但自然界中碲是比較罕見的。所以,這件事很容易落實。你們去落實吧。”他冷笑著說。
兩位警官互相對視,沉默不語,不安的感覺開始像瘴氣一樣慢慢升騰。他們曾對昨天錢夫人的話深信不疑,但現在開始有了動搖。她說丈夫是個偏執病人,但看今天老人的談吐,口齒清楚,邏輯明晰,不像是精神病人啊。尤其是老人的最後一段話,可以說是一針見血,具有極大的雄辯性。他以驚人的洞察力,提出一件很容易落實的“罪證”。一旦落實,或者魯鬱有罪,或者報案者是胡說,沒有一點含糊之處。朱警官有物理學位,知道碲這種物質並非市場上的小白菜,它的購入和使用應該是容易查證清楚的。能提出這麼明晰的判斷標準,怎麼看也不像是偏執病人啊。他不會既費盡心機去誣陷繼任者,又提出一個明顯的證據,讓那家夥輕易脫罪吧?
錢老身後的妻子苦笑著,避開丈夫的視野,向兩位警官輕輕搖頭,那意思是說:莫看他說得如此雄辯,別信他的!看錢小石的表情,和媽媽是同一個意思。朱警官想,也許這母子兩人對魯鬱知之甚深,所以才不為老頭的雄辯所動。但作為警官,而且完全不了解魯鬱此人,他無法輕忽老人提出的這個“犯罪判斷標準”。他鄭重地說:
“錢老你放心,我們一定盡快查證清楚。”
這句話昨天他對錢夫人也說過,但那時隻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語而已。今天不同,今天這句話裏浸透了沉甸甸的責任感。老頭子看透了這一點,顯然很滿意--朱警官苦笑著想,誰說這人大腦不正常?他的目光就像千年老狐,具有銳利的穿透力。在這樣的目光之下,朱警官總覺得自己被剝得赤身裸體。錢老說:
“好的,那就拜托二位啦。如果你們能證實魯鬱的清白,我再高興不過了。”
他的報案就以這麼一句善良的祈盼做結束,有點……近於偽善。朱警官迅速看看那對母子,看他們對這番表白有何想法。他們一點不為老頭兒的表白所動,苦笑著向朱警官使眼色:
可別信他的煽惑,我們是早就領教過啦!
朱警官真不知道該信誰的,他此刻有一個比較奇怪的、非常強烈的感覺:如果你事先認定錢老是個偏執狂,那麼你完全能用這個圈圈套住他的行為;但如果你沒有先入之見,你會覺得,他的所有言談都是正常的,具有清晰的、一以貫之的邏輯脈絡,並由純潔的道德動力所推動。
朱警官腦子裏兩個錢老的形象在打架,他解嘲地罵道:娘的,說不定案子沒破,我自己倒被整成分裂人格了。不管怎樣,我要認真查清這個案子。
事實上錢老贏了,贏得幹淨利索。
先不管他是不是精神病人,但他確實一指點中了這個案子的死穴。其後的查證落實太容易了,簡直弄得兩位警官閃腰岔氣,他們為偵破本案而鼓足的勁力突然落空,沒有了著力處。他們到基地後很容易就查清了真相,而且魯鬱也一點兒沒打算隱瞞:工程部這五年來確實花費重金,采購了大量的碲,是向全世界求援和采購的。當然,求購的公開原因不是為了“殺死沙漠蚯蚓”,而借口說是為了撲滅它們之中正在流行的瘟疫。世界各國都十分重視塔克--克拉工程,不光為了沙漠改造,主要為了下一個世紀的能源,所以對魯鬱的請示有求必應。
購買碲的所有往來函件和往來賬目一清二楚,在工程部的賬目表上分項單列,整理歸檔,加了封條,專等警方的調查。兩位警官到來的兩天之前,魯鬱組織了一次全區域的直升機噴灑行動,規模很大,還特意拍了紀錄片。這部片子也已經歸檔,非常痛快地提供給警方。
……兩架軍用直升機整裝待發,含碲氣霧劑已經裝在機艙裏。兩名駕駛員和十幾名工作人員此刻站在機外的沙地上,排成一排,都穿著笨重的隔離服,因為碲對人類也有毒性,是一種相當厲害的神經毒素,並可誘生周圍神經的脫髓鞘作用。被噴灑區域今後很長時間(在碲自然降解之前)都將是動物生命的禁區。行動組員的表情肅穆沉重,他們都知道這次任務的高度危險性,是人身和政治上的雙重危險。他們不光冒著生命危險,今後也勢將麵對社會的善惡審判。這會兒,他們都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同樣穿著隔離服的指揮長魯鬱走近他們,親手簽署了命令。特寫鏡頭放大了命令上的文字:
我作為塔克-克拉沙漠改造國家工程指揮長,決定在2237年5月20日上午開始含碲氣霧劑的工業性噴灑行動。噴灑區域是“沙漠蚯蚓”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噴灑後務必造成活化區域與外界的全麵隔斷。
我對這次行動負有全部法律責任。
魯鬱
2237年5月20日上午8點整
魯鬱向那排人展示書麵命令後,吩咐秘書把它收好,歸檔。然後用蒼涼的聲音發布命令:
“噴灑行動現在開始!”
參與人員爬上直升機。旋翼旋轉起來,兩架直升機升空,組成編隊,沿著活化區域的圓周邊緣並肩飛去,每個機尾處拖出一條氣狀的鮮紅色尾巴。兩條尾巴扭曲著,膨脹著,合並到一起,彌漫了天幕,沿著活化區域的藍黑和黃白交界線,慢慢沉降到沙麵上。直升機飛遠了,紅色尾巴也變淡了,然後它們消失在沙海和天幕中。在這段時間裏,魯鬱等幾個人在原地等待著,不語不動,如同一組刀法蒼勁的沙雕,隔著防毒麵具,能看到他們平靜中帶著蒼涼的麵孔。
沙漠中“活化”區域為7000平方公裏,周長大約為300公裏。1小時後,兩架飛機完成了噴灑,拖著紅色的尾巴從地平線出現,飛到頭頂後尾巴消失。直升機降落,魯鬱同機組人員一一握手。然後共同登機離開這兒。他們要回到沙漠中心,那兒是含碲氣霧劑沒有影響到的安全區域。以下的鏡頭經過放大和加快,並深入殘骸堆積層中。沙蟲們在其中鑽上鑽下,非常活躍,但在鮮紅色的氣霧慢慢沉降後,沙層表麵的沙蟲們很快中毒,行動逐漸變慢,身體變得僵化,直到最終停止了蠕動。這個死亡過程緩緩地向沙層下延伸。
“魯鬱先生,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殺死這些珍貴的‘沙漠蚯蚓’?要知道,這是錢先生一生的心血,同樣是你自己的半生心血啊。”
魯鬱蒼涼地說:“我沒有什麼可說的。我這樣做,是接受一位先知的指令。”
記錄的小李警官聽到這句混賬話,不由瞪了嫌犯一眼。一個意識健全的科學家,麵對警方審訊,卻把罪責推給什麼先知,可不是耍無賴嗎!朱警官示意小李不要衝動,仍然心平氣和地問:
“什麼先知?宗教的先知,還是科學的先知?”
“我不知道他是誰,他始終對我隱身和匿名。”
這下子連朱警官也受不住了,苦笑道:“魯鬱先生,你不會說自己也是……不會說自己是精神病人吧。正常人不會聽從一個隱身匿名者的指令,犯下這樣的重罪。”
“我的智力完全正常。警官先生,你們想要知道的東西我會痛痛快快地坦白,而且絕不會以精神疾病為由來脫罪。但我有一個要求,在我坦白之前,請你們先替我查尋一個人。”
“什麼人?”
“就是我說的那位先知,這幾年,他一直向我發匿名郵件,嚴重地擾亂了我的心境,郵件內容一般是一兩句精辟的話,總是正好擊中我信仰的薄弱處;他甚至給我發過幾篇科幻小說,是讀後讓人透心冰涼的那種玩意兒。七八年來,正是這些東西潛移默化,徹底扭轉了我的觀點,讓我--很艱難地--做出了殺死‘沙漠蚯蚓’的決定。現在,我渴望知道這個人的真實身份。”
朱警官暗暗搖頭,覺得“智力完全正常”的魯鬱所說的這番話很難說是正常的。一個具有大師智慧的科學家,卻被幾封匿名郵件牽著鼻子走,改變了信仰,甚至去犯罪,這可能嗎?他溫和地說:
“好的,請你提供有關信件和郵址。”
“都在我的私人電腦上,你去查吧,我告訴你開機密碼。”他告誡道,“不要對這件事想得太容易,我也用黑客手法多次追蹤過他,一直沒成功。對方做了很好的屏蔽。”
“放心吧,不管他再屏蔽,對公安部網絡中心來說都不是難事。我想問一句,關於這位先知的身份--你有一些猜測嗎?”
魯鬱沉默片刻:“有。但我不會事先告訴你們,以免影響客觀性。”
小李警官又瞪了他一眼,朱警官沒有急躁,溫和地說:“好吧,就依你。我先查實這件事,然後再繼續咱們的談話。”
第三天上午,朱警官重新坐在魯鬱的麵前。魯鬱端詳著警官的複雜表情,率先開口:
“已經查清了?看你的神情,我想你已經查清了。”
“嗯,的確查清了。警方已經知道他是誰,悄悄弄到他的電腦,破解了開機密碼,在裏麵找到了曾發給你的所有東西的備份。你--事先已經猜到了他的身份?”
“對。”魯鬱苦笑道,“咱們第一次見麵時我就說過,錢老是我永遠的恩師。永遠的。不管是在他領我走上‘沙漠蚯蚓’的研究之路時,還是躲在暗處誘惑我,促我狠下心殺死‘沙漠蚯蚓!’時。”他歎息道,“其實這些沙蟲已經無法根除了,噴灑劇毒的碲,也隻能暫時中斷它們在地球上的蔓延,但我隻能盡力而為。朱警官,你以為我殺死‘沙漠蚯蚓’心裏就好受嗎?心如刀割!我背叛了前半生的信仰,實際是後半生的我殺了前半生的自己。”他苦笑著說,“隻有一點可以拿來自我安慰:我倒是一直沒有背叛錢先生,不管是在他退休前,還是退休後。不說這些了,來,我向你坦白本案的所有詳情。”
“是老頭幹的?是他誘惑魯鬱殺死‘沙漠蚯蚓’?”
“對,或者更準確地說,是夜裏那個他。”
“不可能!”錢夫人震驚地說,“朱警官,你不了解‘沙漠蚯蚓’在老頭心目中的地位。它們比他本人的生命都重要。他不可能自己去殺死自己。”
錢小石雖然也很震驚,但反應多少平緩些。他問:“那些發給魯鬱大哥的東西,那些‘陰暗的誘惑’--都在我爸的電腦上?”
“對。你們可以看看,我提供開機密碼。”
“難以理解啊。我真的不能相信,爸爸的信仰會有這麼陡峭的轉變。”
“恐怕正是太陡峭,超過了一個人的心理承受力,才造成人格的分裂--裂變成一個白天的錢老和夜裏的錢老。魯總說,其實在錢老退休前就多少表現了某些‘分裂’的跡象。首先,早在這項國家工程啟動時,他力排眾議,堅決主張把基地放在沙漠中心。魯鬱說當時他就有些不解,因為若把基地放在沙漠邊緣,逐步向腹地推進,才是更合適的方案,那樣後勤上的壓力會大大減小,可以節約巨量資金。可能早在那時,錢老對自己的世紀性發明就有潛意識的恐懼吧,所以一定要把它囚禁在沙漠中心。第二點跡象你們也知道的,他強烈反對所謂的‘生物化描述’,這種反對過於強烈,多少有些病態。魯總說根本原因是--如果把這種玩意兒認作機器,則心理上覺得安全,因為機器永遠處於人類的控製之下;如果把它們看成生物,則它們最終將聽命於上帝,人類的控製隻能是某種程度上的,這就難免有隱患,有不確定的未來。”
他盡可能介紹了所有已知情況。母子倆雖然難以接受,但最終還是認可了朱警官的話。就像是走出暗房子突然被陽光(真相)耀花了眼,但片刻之後,事情的脈絡就清楚地顯現在明亮的陽光之下,無可懷疑。母子倆相對歎息,苦笑搖頭,錢小石擔心地問:
“魯鬱大哥會咋樣判決?”
朱警官長歎一聲:“魯總決心殺死‘沙漠蚯蚓’,以防它們最終威脅人類的生存,這樣的觀點是對是錯,我不敢評價。但對也罷,錯也罷,都不能為他脫罪。要知道他是瞞著政府,采取的私人行動!太過分了,可以說膽大妄為。據他說,他不能按正常程序行事,他知道很難說服社會和政府同意來消滅‘沙漠蚯蚓’,即使能說服,也已經來不及了。他隻能自己扛起這個十字架--也是為了替老師贖罪。司法界的大腕們估計,他肯定要獲刑,很可能是20年的重刑。”
母子倆心頭很沉重--可以說他是被老頭子害的!是兩個老頭子,“夜裏的”老頭子誘惑他犯罪,“白天的”老頭子向警方告發他,真是配合默契啊。朱警官看著母子倆難過的表情,心頭不忍,說:
“你們也不要太難過,我幹脆再犯點自由主義吧。據說上邊有人建議,魯鬱即使獲20年重刑,也要監外執行,執行期間仍擔任塔克一克拉工程的指揮長,戴罪立功,處理工程的善後。這雖然是小道消息,十有八九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