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裏一場霜凍,把遠處的山林漫岡染成了五花山,把荒原和散林子染得半黃半綠、半紅半褐,枝枝幹幹、莖莖葉葉都緘默無聲地低著頭,耷拉著葉子。
秋風蕭瑟,遠處層林盡染,一座座美麗的五花山向北大荒展示著豐腴的姿彩。
涼風像張著貪婪的大口,吸幹了每片葉每棵草裏的綠色,使它們變得萎縮而枯黃起來。茫茫的北大荒啊,一片片青蒼蒼,一片片黃茫茫,惟有那被開墾的土地,像一片連綴在一起的黑寶石那樣漆黑發亮,它們像是在向江河山川和天空宣告著荒野的死亡,宣告著這黑色生命的誕生。
山腳下的爛泥塘旁插著大字標語:紮根農場學大寨,徹底改變低產田。旁邊彩旗招展。
泥塘裏黑壓壓的人群,刨鎬的、裝車的忙成一片。
王大嶺穿著背心,背心上印著紅字:“紮根農場幹革命”,正汗流浹背地往車上裝河泥。
方春戴著“總指揮”的紅胳膊箍,看看手表,嘟嘟嘟吹起了哨子。
方春大喊:“各排長注意了,休息半小時,先討論二十分鍾紮根問題,剩下十分鍾自由活動。”
知青們有坐著鎬把的,有坐著石頭的,圍成了一個個人圈兒開座談會。
方春就近坐在二排的人圈子外,說:“場革委會的文件大家都學了,王大嶺、藍蔚蔚的紮根決心書也學了,大家討論討論吧!”
程思瑤說:“聽了方主任的動員報告,學習了場革委會的決定,我要向王大嶺和藍蔚蔚學習。我認為,這場轟轟烈烈的上山下鄉運動,紮根與不紮根是革命與不革命的試金石,我要做他們的戰友,做鐵心紮根的務農派,紮根農場六十年!”
方春:“好啊,程思瑤發言好。排長要做好記錄,寫個稿子報場部廣播站。”
方春話音剛落,程思瑤咬破手指拿出準備好的紙寫道:紮根農場六十年。
知青甲:“方主任,我也想向王大嶺學習,能不能給我也寫個表揚稿交場部廣播呀?”
方春嚴肅地問:“你有什麼行動呀?”
知青甲:“我要紮根農場六十年零一天,比王大嶺多一天吧?!”
知青乙:“我要紮根農場六十年零一小時。”
知青丙……
方春忽地站起來:“你們起什麼哄,我告訴你們,這可是個嚴肅的政治問題。”
知青甲忽地站起來:“方主任,你憑什麼說我們起哄呀,這是我們紮根的決心!為什麼不表揚而批評?”
方春氣得嘴直顫:“你--”
知青乙:“是啊,方主任,我們比王大嶺多紮一個小時還不行,難道非得比他少嗎,要是少了,還能當新典型嗎?!”
方春氣得說不出話來了:“你--”
知青丙:“方主任,你說說,哪級文件定的說我們這麼紮根不行?!”
方春氣哆嗦了:“好啊,你們等著--給我等著--”
2
方春氣哼哼地低頭往前走,另一個討論組的知青馬廣地站起來說:“方主任,剛才程思瑤寫血書,你讓排長寫材料送場部,我也要寫血書。”
方春見馬廣地滑皮溜嘴:“我告訴你馬廣地,嚴肅點兒。”
馬廣地:“誰不嚴肅了?”
馬廣地掏出一張紙,從衣兜處解下一個別針兒,邊脫襪子邊說:“方主任,程思瑤是用手上的血寫,我用腳上的血寫,這樣紮根才能紮得實在!”
馬廣地說著,用針尖在大腳指肚旁紮了一針,把紙鋪在地上,要用滴血的腳趾去寫,方春手指著馬廣地斥責:“馬廣地,你拿著政治問題當兒戲,這是大是大非問題!”
馬廣地:“方主任,這我就不明白了,都是身上的血,從手指流出來寫血書沒問題,從腳趾流出來寫血書就有問題,你這是哪家的理論呀?”
方春氣得直哆嗦:“你--”
知青們“轟”地大笑起來。
方春拎起鐵鍬就走:“好啊,馬廣地,我給你記著!”
3
賈述生等各領一夥知青在主渠、幹渠清理障礙物,在用鍬築埂,挖疏水溝。
拖拉機在大片的地裏起埂,分割成了一塊塊方田。
賈述生擦擦汗,對正在身旁割蒿清淤的蔣英俊說:“英俊,來,讓大家過來休息一下。”
十多名知青拎刀拎鍬走攏了過來,團團圍坐。
賈述生:“分場革委會要求利用工地休息時間,就紮根問題開展深入討論。你們說說吧,其實,我也很想聽聽你們的一些想法。”
蔡濱生:“賈主任,我認為,這千百萬知識青年一下子來到農場、農村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接受再教育,就紮根和怎樣紮根問題,確實應該進行一下認真討論。當前,紮根問題確是多數知青困惑的焦點問題,不知道為什麼要拋出個六十年的數字來,也不知道有什麼依據?”
賈述生聽著點點頭。
蔣英俊說:“賈主任,我在上海中專學校是學農的,來到北大荒,我就愛上了這個地方。如果努力工作,這裏確實會使我大有作為,隻要北大荒需要我,我就在這裏。但是我並不喜歡、也沒有計算過要紮根多少年。”
蔡濱生剛要開口,賈述生接過話,有點耐不住的神情:“討論嘛,我說點兒想法吧!”
眾知青:“好,賈主任說。”
賈述生:“眼前這個大討論,讓我想起了當年複轉官兵開進北大荒的時候,差不多也是你們這個年齡,大,也大不多少,小,也小不多少。那時候,也沒人教育我們在這裏紮根,都拚上命似的想媳婦、找媳婦,要在這裏安家落戶。到現在你們是有的有媳婦不找,有的找了媳婦不結婚,這種事情恐怕天下奇有呀!”
蔣英俊:“賈主任,我看,魏曉蘭搞的這個紮根教育是形式主義!”
高大喜氣呼呼地過來,往地上一坐。
賈述生:“大喜,怎麼了?”
高大喜:“那邊說的確實不像話。”
高大喜點畫著蔣英俊等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過著我們的戰友用鮮血換來的和平日子,吃著我們用汗水種出的糧食在城裏長大的,來到這裏還嬌毛乍刺兒,離爹媽遠點兒了,吃點兒苦受點兒累就不行,誰要不熱愛我們北大荒,統統都滾……”
賈述生:“大喜,有話慢慢說嘛。”
高大喜:“有什麼說的。”
高大喜氣呼呼地起身走了。
4
一幢新蓋的兩大間磚瓦房。
門口圍著一些看熱鬧的知青、老職工和家屬、孩子。
方春:“各位排長,你們看到了吧,這是按照場革委會魏主任的要求,給王大嶺和藍蔚蔚新蓋的紮根房。誰要在這裏紮根,就按照這樣的標準蓋。”
一名老職工:“這房子獨門獨院,在咱們北大荒可是獨一份呀。”
馬廣地一抬頭:“獨門獨院寬敞,好紮根,根紮得深呀。”
方春:“馬廣地,你少給我說嘎牙子的話!”
眾人哄地一笑。
方春:“笑什麼?!今天,王大嶺和藍蔚蔚要在門口栽紮根樹,讓大家來參觀參觀,受受教育,是我們開展大討論的一個具體內容……好,王大嶺,你們栽吧。”
王大嶺和藍蔚蔚挖坑,要栽兩棵鬆樹。
方春:“這房子結構好,漂亮極了,大家可以進去參觀參觀,王大嶺、藍蔚蔚結婚那天,魏主任要親自來主持呢。”
隨著吉普車停下,魏曉蘭走了下來:“恐怕到時候我要排不上號了。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的老部長要來我們北大荒視察,我向局裏高局長彙報工作提到王大嶺紮根的事,高局長說,到時請老部長參加王大嶺的婚禮。我們還要組織所有紮根的知青們,搞一個集體婚禮,誰要是能參加上,可是一輩子的榮幸呀!”
5
一輛吉普車停在了分場革委會門口。
魏曉蘭在前,方春在後跟著。魏曉蘭走到門口停住,方春拿出鑰匙打開門讓魏曉蘭進。
魏曉蘭進屋:“鎖好門。”
方春莫名其妙地鎖上門。
魏曉蘭臉一下子板起來。
魏曉蘭上前張口就問:“方春,我來到北大荒這些年,沒少聽說老部長、老部長的,老部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方春想了想:“都叫他胡子。”
魏曉蘭:“不是長胡子的胡子吧?”
方春:“不是。”
魏曉蘭:“胡子不就是土匪嗎?”
方春一皺眉:“土匪倒不是土匪,是有些人說他有些胡子作風。”
魏曉蘭認真地:“怎麼解釋?”
方春:“就是霸道。”
魏曉蘭:“能不能具體說說。”
方春:“比如說在上甘嶺,他指揮打一個山頭,指揮部都反對他的打法,他暴跳如雷地跺腳捶桌子:聽我的!”
魏曉蘭:“結果呢?”
方春:“打了勝仗。”
魏曉蘭點點頭:“噢。你們這些複轉官兵都怎麼議論他?”
方春:“都說,戰士在他手裏是塊鐵,他願意撚什麼釘兒就撚什麼釘兒。他要認準的事情,硬把屎橛子說成是麻花,誰也沒轍。”
魏曉蘭:“能不能具體說說。”
方春:“踏查北大荒的時候,他拿根拄棍,這兒一點建場,那兒一點建大學,咱光榮農場就是他用棍子點出來的。”
魏曉蘭點點頭:“據你掌握,這人喜好什麼?”
方春:“好大喜功。”
魏曉蘭:“怎麼說?”
方春惋惜地:“唉,前幾年,去北京探親回來的轉業官兵,對,薑苗苗就說過,三年自然災害咱們勒緊褲腰帶多交糧的事情,他最得意,曾經在一次高級幹部會上拍著胸脯讚揚北大荒,其實,也是讚揚他自己。”
魏曉蘭:“真的?”
方春:“那還假了,你問薑苗苗嘛!”
魏曉蘭:“方春,你說,賈述生、高大喜和老部長到底有什麼關係?”
方春:“有什麼關係,這我還不知道。在上甘嶺時,老部長是大官兒,他倆一個小連長、小排長的算個啥,亂套近乎。要是真有特殊關係,讓你一打成右派,不早就去找了……”
魏曉蘭不高興:“怎麼讓我打成右派呢!以後可不準這麼說!”
魏曉蘭轉變為笑臉:“方春,他還喜歡什麼?”
方春:“他喜歡他提出的事情別人不要命地去幹,還喜歡聽歌、看節目。”
魏曉蘭:“他一個大老粗,還喜歡聽歌、看節目?胡扯!”
方春:“你聽我說呀,他喜歡他幹的事情編成歌大家唱,編成節目給大家演。就說南泥灣那支歌吧,把他樂屁了。在上甘嶺時,戰地文工團編節目,把他編裏邊去了,把他樂的呀,連說出十多個好。”
魏曉蘭笑了:“噢,是這麼回事兒。”
方春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喂,我說魏主任,他來之前,你把三年自然災害的故事編成節目,再找人編支歌給他唱,準一下子就惹他喜歡……”
魏曉蘭:“方春同誌,來,坐坐坐。”
方春受寵若驚,坐到了沙發上。
魏曉蘭:“方春,咱倆是夫妻,我才說這個實心眼子話。你這個人哪,是好,就是缺乏點兒韜略。你知道老部長這人捧著屎橛子說麻花,怎麼還讓我和他掰扯賈述生、高大喜的事呢?不過,今天,我才真正發現,你這個人很有才氣,看問題很準,有理有據,有見解,特別是後來說的這些……”
6
魏曉蘭與六分場班子成員團團圍坐在會議桌旁。
方春瞧瞧魏曉蘭:“魏主任,班子成員都到齊了,我先給您打個場子吧?”
魏曉蘭:“不用了,我就直接說吧,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敬愛的老部長要來北大荒,有言在先:必來光榮農場……”
眾人興奮,交頭接耳。
薑苗苗:“什麼時候?”
魏曉蘭:“農墾局辦公室打來電話通知說,上邊先下來了一個打招呼的通知,現在天還涼一點兒了,大約是明年春暖花開,小麥拔節,大豆出苗,水稻拔完草吧!據說,老部長年事已高,身體又不怎麼好,恐怕是最後一次來北大荒了。我們一定要做好充分準備!”
高大喜:“魏主任,是說一定到咱們六分場了嗎?”
魏曉蘭笑得坦然:“你想啊,老部長親自指示給賈述生、高大喜同誌平了反,又指示成立發展水稻生產指揮部,他會不來六分場嗎?上次來北大荒沒來六分場,是我們的一大遺憾呢。”
賈述生:“是啊,這回,我們一定留老部長在六分場住一宿!”
魏曉蘭:“述生同誌這個建議好,我們一定要建議老部長在六分場住一宿。述生、大喜,還有方春主任,你們都是老部長的部下,這件事呀,我就包給你們了!”
高大喜興奮地說:“沒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