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專注地看著躺倒地麵的無頭之人,江滿子一顆頭顱已摔去兩尺開外。軀幹血流如注,鮮血從斷頸處噴薄而出,浸過丞相府的青石地板,慢慢流到腳邊,浸染上我那雙黑麵白底的官靴。
葛嶺賈丞相府門內是座巨大的廣場,我站在的地方在廣場西頭。
從東頭遙遙傳來一個聲音:“徐清,老夫來了。”
透過半垂下的眼瞼,順著聲音看去,那裏挨挨擦擦站滿了人。賈似道站在最前,也許來不及換衣服,隻著了一套潔白的小衣,單薄身子在初春晨光裏發出一陣陣輕微顫抖。
“嗬嗬,老夫千想萬想,絕沒想是你來拿我。陳宜中來了嗎,文天祥來了嗎,他們不敢來見老夫嗎?”清瘦的老頭顫抖著微笑,頜下青須東繞西纏,亂得如一團麻線。
他不問楊亮節等人,聰明老練的丞相知道,我現在能輕輕鬆鬆出現,便說明已整治了軍隊。
廖瑩中從他背後鑽出來,遠遠吼道:“徐清你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忘了丞相對你的栽培了?沒有他,隻怕你還在北洋種田,還是瞧都不多瞧一眼的鄉野村夫。狗東西,今遭登堂入室了,便忘了主子了------我恨不得食你的髓啃你的骨。”
拎他們出來的士兵便要上前阻止他的辱罵。廖瑩中突然痛哭出聲,掙脫士兵手臂,跑去賈似道麵前,猛地一跪,氣急敗壞叫道:“丞相啊,瑩中屢請你防備徐賊,連徐賊與李庭芝獨女交好的消息都告訴你了,可偏偏不信,偏要倚重於他。唉,丞相啊,事以至此,瑩中說什麼也沒用了,便讓瑩中先行一步,在那處安排妥當,等著你了。”
痛哭聲穿過廣場,直達我耳內。冷冷瞧著,瞳孔中的廖瑩中站了起來,急跑幾步,一頭撞上石柱。即便我離那裏相距百步,仍可清清楚楚看見一蓬紅白相間的血花綻放。
賈似道怔怔站著,渾身抖得越見激烈,潔白褻衣皺成一團。終於沒能忍住,嗚一聲哭出來,老淚縱橫,邊哭邊痛訴:“好你徐清,好你徐清,瑩中說你交好李元曦,必會有貳心,老夫居然為你辯解,還說為將者不會為女色所誤。好,好,老夫將身家毫無保留盡托付於你,徐清你倒終於來了------”
陽光射來今天的第一絲光線,鳥語啁啾,葛嶺的山峰沾染曙色,山頭上掛出一抹橙紅和胭脂色的晨光。風刮過,樹葉上留著的露珠滴下,裹在大氅裏的身子一緊,立即覺著冷得徹骨。
他毫無保留托付予我?
正如皇太後所說,我是臨安城中惟一可恃的力量,隻怕無可奈何之下惟有行險依靠我了。他還令楊亮節帶八名參將進入軍隊,接管西營房的三千士兵,這就是毫無保留了?隻可惜我把朝庭的賞賜,大臣們贈送的財物,全打賞給了士兵,這批將士還跟了我兩年之久。
往裏收了收氅蓬,我打斷賈似道的哭聲,問道:“說完了麼?說完了便找間屋子吧,本將軍親自審審你。”
賈丞相府沒有陋室,這處殿堂飛簷點金,仰觀四麵,蕭牆粉壁,畫棟雕梁,紫檀玉翠。
我靜靜看著他,賈似道紅腫的眼睛惡狠狠地回望著我。從所未有地,他的臉龐每一處都刻劃著皺紋,深入肌裏。他在強忍著,可時不時跳動的臉頰卻暴露了他的蕭瑟寥落。
驀地,堂外傳來慘叫聲,將他驚得打個寒顫。從這個寒顫開始,慘叫不絕於耳,一直響了半個時辰。
“府裏有九名未滿六歲的孩子,便放過他們吧。”賈似道又在流淚,甚至嗚咽著求情:“幾百口人都殺了,徐子清,你就放過九個孩子吧,可好?”
突然湧起控製不住的心酸,往昔次次談話時的情景曆曆在目。眼前這人一樣有苦惱,一樣為權力而煩心,與我促膝長談,便似長幼之間的聊天,他還言之鑿鑿,許我以榮華富貴。場麵融融啊,哪有現今的絕望模樣。可這時他哭泣著求情,向這位被他提攜起來的人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