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有一種語言習慣,譬如,人家說起她是保定人,她總要補充一番:河北保定府,以彰顯她是從大地方出來的。我小時候居住的院落裏,同住著一戶父親的遠方堂弟,母親從不肯直呼他的名字,隻順我們孩兒輩分,尊稱他——他三叔,不卑不亢,以顯教養。

我兒時淘氣,也學起母親,稱三叔為他三叔。雖遭母親訓斥,但因獨苗單傳,寵愛有加,大人奈何不了我,日後也就叫慣了口——他三叔。三叔也隻是一笑“沒事”。

他三叔是個老實本分人,他說我們家是吃官家飯的(公職人員),他是刨土圪垃覓糧食的(莊稼漢)。稱他三叔,已經是高抬他了。我們住四合院正房,他和他兒子紹生——一個比我小三歲的瘦猴兒,我的堂弟,住偏房。嬸媽我沒見過,據說在堂弟一歲時就已過世了。一個院子生活,碰見我母親,三叔總會恭敬地喊二嫂,側身讓母親過去。母親也總是笑吟吟地以他三叔回禮,擦肩而過。記憶中,三叔隻有逢過大年,給我家送黏米糕時,才進我家,也總是稍坐即走;母親倒是常讓我捎點糕餅、肥皂之類過去,三叔也隻是淡淡地讓我捎個“謝”字回去,並不多言語。我有這機會,更是三天兩頭往他屋子裏溜,找堂弟,更多時間是為了黏糊他。

三叔家的灶間,是我最喜歡去的地方。那兒暖和,往麥秸上隨便坐、躺,自在。冬天往那兒一貓,幫著拉幾下風箱,火苗苗往外竄,灶裏火星沫沫劈裏啪啦朝外蹦跳,煞是好看。我有時會傻瞪著眼,想象他三叔講的火燒赤壁,大概就是這般模樣。

他三叔滿肚子武俠故事。《三俠五義》《七劍十三俠》《兒女英雄傳》我聽得入迷。展昭和白玉堂在我腦子裏深入淡出,在家裏我竟也會冷不防呼上一嗓:“我白玉堂英名一世,萬不與你幹休!”嚇得我母親直搖頭:“你抽什麼瘋?”

三叔在我們麵前話會多起來,他也喜歡在我們麵前顯擺。他懂好多槍、劍、棍、棒知識,講得全是十八般武藝,我從小就對他頂禮膜拜。我與紹生弟曾經多次纏著他露幾手,他總是嘿嘿一笑而過,纏不過時,他拿手勢比畫幾下,撂下句“獨門武藝不可外傳”,找個緣由抬腿就走,我倆稱他落荒而逃,他辯稱這叫三十六計,走為上。久了,我相信我父親教我的那句成語——紙上談兵,說的就是他。

我錯了,他還真是個“練家”。

一個初秋夜,月色朦朧,大院裏的蛐蛐兒鳴叫得我抓心勾神,躡手躡腳溜出房門到了大院。一個黑影,熟悉的,正在用背蹭著大院裏獨獨的那棵老榆樹,樹皮被蹭得微微作響。近身一看,那赤裸著上身,專心蹭著大樹,竟然沒發現有人近身的,正是三叔。我恍然,深更半夜,他在偷練——金鍾罩鐵布衫。我激動得差點立即雙膝下跪拜師。他顯然也慌了神,結結巴巴支吾著:“是……是你呀,半夜,我……我在……”我敬佩三叔為人低調,偌大本事還偷著掖著不顯山露水。我執意要三叔教我,收我為徒。三叔定了定神,與我約法三章,等我再長大點,他即開山門;不準再偷窺他練功;不準把他夜半練武之事向外泄露半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