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他幾步跨過車廂,身影一晃,從車門消失了,很快又衝上來,抓過行李架上的黑皮兜子,往下跑時,還不忘了衝我喊,見到老爺子,代我問好,別忘了告訴他,常喝啤酒。下了車,還沒完,又從車窗外伸進手,跟我握了又握。等過幾天有空了,我會去看他。我陪老爺子喝兩杯。

說完這些之後,他才搖搖晃晃向出站口走去。

最後這句話,讓我感慨不已。

我爺爺1967年5月去世,距今已是四十多年了。如果他健在,是一百一十六歲。當然,他不可能活那麼長,盡管他對土地是那麼眷戀,對農業上的事是那麼精通。

車從齊齊哈爾站開車,進入鬆嫩平原。天亮之後,那些記憶中的地名如期出現,從我記事起,母親就總念叨這些地方,說我們家族的根,就是從這裏開始的。當年父親二十幾歲學校畢業,分配去了海南,一家人東西南北,風風雨雨多年,待世事安定,父母年事已高,探望祖上的願望一次次落空。如今,是我代表他們來看望祖先,看望這塊土地了。

我呆呆地站在這塊幾代人惦記的土地上,心情複雜。

來迎接我的,是村主任劉滿江。我們是遠房親戚,是他一再邀請,說,回來吧!總得回來看看。一個人不拜見老祖宗,總有欠缺。

這話說得重。

既是為了響應劉滿江的邀請,也是為了完成父輩的願望,才有了今天之行。

其實爺爺的人生簡單,一輩子當農民沒離開過土地,是曆來不被看重又不可或缺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

在母親口述的曆史中,從縣上坐馬車,出南門,過鐵橋,走上一天,看見一片楊樹林子,那就快到了。楊樹林後頭是一片河套地,冬天,爺爺常在冰上套兔子。家裏人的暖手、包腳不少都是兔子皮的。再過一條很深的大溝,母親特別說道,溝裏有狼,要小心……可現在,我在劉滿江開的比亞迪上,放眼望去,隻有綠茵茵的小麥、出土不久的包米。天有些旱,莊稼顯得不夠水靈。

劉滿江說,老一輩人講,你爺爺當年在這一帶可是有名,地種的好,無所不能。他使用的鋤、鐮、鍬、鎬,又輕快又好使。他鏟地,遠看像走路,到地頭,身上不見塵土。最拿手的是砍犁杖拐子,一塊木頭,七扭八杈,在他手裏,三下兩下,就修成了。這東西有講究,短了,牛一拉,犁就翹起來,翻不了地。長了,犁鏵又往地下紮,牛拉不動。現在,幾個鄉鎮都找不出一個了。農人的技術,差距大著呐。老祖宗幾千年實踐下來的東西,是最沒人當回事的,尤其是農民,像一茬茬莊稼,任由春榮秋枯,自生自滅。如今從地下挖出一個水罐尿罐,都當寶貝,可哪朝哪代,不是農民支撐著哩!可農民啥時候被當成過寶貝?

劉滿江的話,讓我震動。

車前已是水泥路。路兩旁是竄得很高很直的白楊樹。

劉滿江說,你爺爺這人有很多絕活兒,他趴在地上,能聽到包米灌漿的簌簌聲,能從這聲音裏聽出莊稼是否正常。他在麥苗上擼一把,就能知道這地裏是缺肥還是缺水。可再出色的農民還是農民。聽說過將軍墓、英雄碑,誰聽說過農民碑了?到了。

車下了公路。

不遠處立著一片村莊。

到近前,下得車來,東張西望。哪裏有什麼河套、深溝,眼前一馬平川,連一棵像樣的樹都沒有。見有人來,有人過來探視。見麵生,也不搭腔,活泛點的問劉滿江,是縣上來的?

劉滿江說,是省裏。

來調查啥呀?

不調查啥。

那怎麼派人下來了?

劉滿江笑著說,下來調查你搞破鞋賭錢的事兒。

你這主任,咋嚇唬老百姓呢!

我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鄉村,原本,我應該與他們比鄰而居,我應該生活在他們中間。生活在我的祖先們生活過的地方,可我浪跡天涯……我努力辨識,哪兒是祖居,哪兒是最早的鄉道,最早的水井。世事變遷,人口增加,房子沿路而建,村子向道口移了很多。原來高高的水井台不見了,井口下沉,上頭蓋著厚厚的水泥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