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了一個渦口,黃達覺得水淺,叫水手下去探試。兩個水手脫了衣服下去,約有頓飯時,不見上來。眾人等得心焦。黃達又叫兩個下去。眾人見先下去的不上來,便你我相推,亂了一會,揀了兩個積年會水的下去,又不見上來。等至三更,月色沉西,也不見上來。黃達又叫人下去,眾人道:\"才兩個是積年會水的,水裏能走幾十裏的,也不見上來。\"各人害怕,皆延挨不肯下去。黃達怒道:\"你們見我不是你本官,故不聽我調度。我是奉院差來,明日回過,一定重處。\"眾人見他發怒,隻得又下去了兩個。那些人皆唧唧噥噥的報怨。
少頃,又命兩個下去。正脫衣時,隻見一陣大風,隻刮得:星鬥無光昏漠漠,西南忽自生羊角;中溜千層黑浪高,當頭一片炮雲灼。
兩岸飛沙月色迷,四邊樹倒威聲惡;翻江攪海魚龍驚,播土揚塵花木落。
呼呼響若春雷吼,陣陣凶如餓虎躍;山寺亭台也動搖,漁家舟揖難停泊。
天上撼動鬥牛宮,地下掀翻瓦官閣;連天濤浪與山齊,千裏清淮變渾濁。
這一陣狂風,把一湖清水變作烏黑。十隻船吹得七零八落,你我各不相顧,眼見得都下水去了。那黃州同也落在水裏,抱住一塊大船板,雖是會水,當不得風高浪大,做不及手腳,隻得緊抱著板任他飄蕩。半浮半沉,昏昏暗暗,不知淌有多少路。
忽覺腳下有崖,睜眼看時,已打在蘆洲上。把兩腳登住,一浪來又打開去了。心中著忙,用手去扯那蘆葦,沒有扯得緊,又滑下去。順著水淌,又掙到灘邊,盡力將身子一縱,坐在岸上。
那浪花猶自漫頂而過,又爬到高處坐了一會,風也漸漸息了,現出月光。獨自一人,怕有狼虎水怪,隻得站起來。四麵一望,但見天水相連,不見邊岸,身上衣服又濕,寒冷難禁,更兼腹中饑餓。正在倉惶,忽聽得遠遠有搖櫓之聲,走到高處看時,見一人,搖著一隻小漁船而來,看看傍岸,忽又轉入別港裏去。
黃達高聲叫道:\"救人!\"那人那裏理他,竟向前搖,漸漸去遠。
也是合當有救,那人正搖時,忽的櫓扣斷了,挽住船整理,離岸約有裏許。黃達顧不得,又下水洑到他船邊,爬上船去。那人道:\"你好大膽,獨自一人,在此何為?\"黃達道:\"我是被風落水的,你不見我衣服尚濕。\"那人整了櫓扣,搖著船穿蘆葦而走。黃達偷眼細看,那人生得甚是醜惡,隻見他:鐵柱樣兩條黑腿,龍鱗般遍體粗皮。蓬鬆四鬢赤虯須,凜凜威風可畏。
叱吒聲如雷響,兜腮臉若鍾馗。眉棱直豎眼光輝,一似行瘟太歲。
那人搖著船問道:\"客人何處上岸?\"黃達道:\"泗州。\"那人道:\"泗州離此四百裏,不得到了,且到我小莊宿一夜,明早去罷。如今淮水滔天,聞得朝廷差了個甚麼工部來治水,不知可曾治得?\"黃達道:\"如今朱河院現在泗州駐紮,要識水勢深淺闊狹,然後有處。\"那人冷笑一聲道:\"有處,有處,隻會吃飯屙屎。目今淮水牽連河水,勢甚汪洋,若不築大堤隔斷,其勢終難平伏。隻是苦了高、寶、興、泰的百姓遭殃。\"黃州同聽了,想道:\"此人生得異樣,且言語有理,莫不他也知道地理法則?\"因說道:\"在下是高郵州的州同黃達,奉河院差委來探水勢,遭風落水。如今河院要尋高堰舊堤,故跡俱已淹沒,欲向湖心築堤,豈不是難事?\"那人道:\"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驅山填海,煉石補天,俱是人為,何難之有?
高堰雖淹,自有故址可尋,也盡依不得當時舊跡。\"說著,船已搖到一個洲上。
那人挽住船,邀黃達上岸。過了一座小板橋,隻見籬菊鋪金,野梅含玉,數竿修竹,一所茅堂。那人邀黃州同進去坐下,命童子烹茶。舉頭看時,滿屋皆取魚器具,卻也幽雅。童子獻過茶,又取出香粳飯、乾魚、烹雞相待。飯罷,黃達謝過,坐著對談,問道:\"請教老丈高姓大號?\"那人道:\"小人姓赭名巳,這村喚做練塘,小人隱此多年,隻以取魚為業。洪澤湖並高、寶諸湖,無處不到。近因年老,在此習靜。\"說話時已夜深了,赭巳道:\"有客無酒,奈何?請安置罷。\"是夜月色昏暗,又無燈火,赭巳讓床與黃州同睡,自己在中堂打鋪。黃達一夜無眠,翻來覆去,村中又無更鼓,約有三更時候,忽聽得有人言語往來行走之聲。悄悄起來,摸門不著。
隻聽得赭已鼾呼如雷。悄悄從縫疑中往外看時,隻見七八個人坐在地下,將土堆成路徑,卻掃去,又堆,約有一二十遍。又見幾個人將竿在地上量來量去,也有一二十遍。仔細看時,卻是些小鬼,不知是何緣故。看了約有一個更次,聽見赭已翻身,他便輕輕上床睡下。
天明時起來,四下看了,並無一人,止有一短童炊飯。因向赭巳問築堤之法,赭巳笑道:\"且請用早飯。\"飯畢,赭巳道:\"小人隱此多年,並不出門,昨日偶過湖上訪友,得遇足下,亦是前緣。我授你治水之法。\"遂向袖中取出一張紙,乃是畫成的圖本,指著上麵說道:\"如今築堤,必由高堰舊跡,然亦有改移處,不可盡依故跡,此圖上開載明白,依此而行,可建大功。\"黃達道:\"老丈指教,必定有成。但水勢湍激,難以下椿,奈何?\"赭巳道:\"事已有定。\"遂攜著黃州同的手,走到屋後,見一園紫竹,對黃達道:\"吾種此竹多年,以待今日之用。必做楠木大椿,以生鐵裹頭,隻看有紫竹插處,即可下椿,管你成功。\"黃州同謝道:\"隱居行誌,何如出世行道?
敢屈同見河院,共成大績,垂名竹帛。\"赭已道:\"村野之人,不識官府,幸勿道我姓字。\"又同到岸邊,已有童子艤舟相待。
上得船,拱手相別,又囑咐道:\"築堤時毋傷水族。慎之!慎之!\"二人別後,童子撐開船,黃達取出圖來細看。少刻困倦,便隱幾昏昏睡去。忽聽得童子叫道:\"上岸了!\"睜開眼看時,人船俱無,卻坐在大聖寺前石上。隻得回到自己寓所。
從人俱各驚駭道:\"老爺不見已七日了,在何處的?院中差人四處找尋。\"黃達即忙換了衣服,到院進見。一見便問:\"從何處來?曾探出舊堤來否?\"黃達隱起前情,撚詞稟道:\"卑職已訪出來,計較停妥,望大人作速催趲錢糧應用。仍求大人令箭,使卑職得便宜行事,各縣工匠人夫,都要聽卑職調度。
仍要撥幾員官,分工修築,方可速成。\"朱公一一依允,當即行牌分頭行事。
正是國家有倒山之力,不到半月,各事俱備。擇定十一月甲子日起工,於大聖寺前建壇祭告天地、山川、河瀆等神。河院親遞了黃州同三杯酒,各管河官員俱飲一杯,一齊上船。四五十隻大船,裝著椿石一齊開船,鼓樂喧天。行不上四五裏,見水中果有紫竹影。黃州同就叫住船,將大船鎖住,紮起鷹架,依竹影下椿。十數人上架豎起椿來,將石石矍打下,眾官並從人俱各暗笑。誰知那椿打了一會,果然定住了,便將大石鑿孔套在椿上,一層層壘起,眾皆駭然。凡遇竹影,即便下椿,一百四十裏湖麵,用椿三百六十根。定棒之後,水勢就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