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魏醜驢露財招禍 侯一娘盜馬逃生(2 / 3)

看看傍午,忽然飛飛揚揚,飄下一天大雪來。但見:彤雲密布,慘霧重遮。彤雲密布,朔風凜凜號空;慘霧重遮,大雪紛紛蓋地。須臾積粉,頃刻成鹽。飄飄蕩蕩翦鵝毛,浙漸瀟瀟裁蝶翅。灞橋漁叟掛蓑衣,茅舍野翁煨榾柮。客子難沽酒,家童苦覓梅。寒威難棹剡溪船,冷氣直穿東郭屐。千山飛烏盡潛蹤,萬徑行人都絕影。

那雪漸漸一陣大似一陣,下個不止,頃刻間積有數寸。車子推不上,車夫道:"離火樓鋪還有二十裏,沒有宿頭怎麼好?"心中甚是著忙。醜驢叫道:"好了,你看那樹林子裏不是個人家麼?"車夫道:"那不是正路,就從這斜路去近些。"車夫推車下坡。不多時,到了一所莊院前住下。但見:亂竹堆瓊,蒼鬆掛玉。數盡茅屋盡鋪銀,一帶疏籬俱飾粉。

冰凝簷角,渾如玉筍班聯;凍合溪橋,一似晶盤灼爍。底炊煙猶濕,田間平路皆漫。狺狺小犬吠柴門,陣陣棲鳥古樹。

那醜驢先走到柴門下,隻見疏籬開處走出一個老者來。那老者頭戴深簷曖帽,身穿青布羊裘,腳穿八搭翁鞋,手柱過頭藤杖,問道:"做甚麼的?"醜驢道:"小人是行路的,因雪大難走,投不著宿頭,告借一宿。"老者見他有家眷,便道:"請進來。"醜驢扶一娘下了車,抱著孩子,走到堂前與眾女眷見了禮。媽媽問道:"大嫂從何處來?"一娘道:"自臨清來的,要往泰安州去。"媽媽取了熱湯來,一娘吃了,請到前麵客房裏坐下。媽媽見一娘寒冷,家去取出些木柴來燒火,醜驢、孝兒都來烘衣服。到晚送出四碗小米子飯,一碗菜湯來,道:"隨便晚飯,請些兒。"一娘道:"借宿已是吵鬧,怎敢相擾?"媽媽道:"倉卒無肴,請用些。"說畢去了。

一娘吃了兩口湯,沒鹽沒油的不好吃,他平日在王府裏吃慣了好的,再加心緒不佳,這樣粗糙之物怎能下咽?隻得向主人家借了個罐子,在火上燉起些滾湯,泡些炒米吃了,打開行李,帶著孩子和衣而臥。孝兒同醜驢也睡了。一娘想道:"這樣雪天,他們定是紅爐暖閣的賞雪,那曉得我在此受這淒涼。"又不好哭,隻得淚汪汪的。睡至五更,覺得頭疼腦悶,身體困倦,被車夫催了起身,沒奈何隻得起來,別了主人上車。

是日天氣雖晴,怎禁得北風如箭,寒氣如刀,到傍午才抵火樓鋪客店,揀了一間房歇下。一娘熬不得,裹著被睡了。醜驢取了磨磨來叫一娘吃,叫了幾聲不應,走來摸摸,渾身如炭炙的一般。少頃又發起戰來,連床都搖得響。這病南方謂之瘧疾,北邊叫做擺子。這個病急切難得脫體。怎見得他的狠處?

但見:頭如斧劈,身似籠蒸。冷來如坐冰山,熱時若臨火窟。渾身顫抖,太行山也自根搖;滿口焦枯,黃河水恨難吸盡。少陵詩句也難驅,扁鵲神功須束手。

一娘這病,因心中鬱結,連日未曾吃飯,又受了風寒外感,釀成此症,十分沉重。醜驢隻得打發了車錢,一住兩個月,還未得好。醜驢身邊盤費俱盡,隻得瞞著一娘拿衣服去當。被一娘看見,說道:"不要當。"旁邊取過拜匣來,拿出一兩散碎銀子與他,道:"我想口鮮魚湯吃,不知可有?"醜驢道:"等我去尋看。"店家聽見,道:"我們這裏平日鮮魚甚少,況如今凍了河,哪裏去尋?我家到有些蝦米,且做些湯與大嫂吃。"少刻,店家婆做了湯送來,一娘吃了兩口,覺得有些香味,就泡了半盅大米飯吃子。那知那虛疾竟止了。對店家婆謝道:"兩個月沒有嚐一顆米,今日承賜湯吃了些,才知道飯香。"店家婆道:"胃氣開就好了。"那醜驢拿著銀子上街,見人看紙牌,他就挨在旁邊說長論短。一個道:"你既會說,何不下來鬥鬥?"醜驢真個也不下來看,起初贏了百十文錢,買酒請了眾人。此後遂逐日去鬥,身邊銀子輸盡了,要去攀本,又怕老婆罵,想道:"老婆拜匣沉重,必有私房。"便去尋了把掭子,等老婆睡熟了,掭開了鎖,見匣中有許多銀包。起初也不料有這些,揀了一封多的袖了,正是王公子送的十兩盤纏,複好好鎖起。次日便帶了到街上去鬥牌,大酒大食的請人,老婆的茶飯全然不管。吃醉了回來,一娘問著,他反大睜著眼亂嚷。一娘也沒氣力理他,若要吃時,自己買些吃,卻也不料他偷銀子。

看看冬盡春來,又早是二月天氣,雇了車子上路,醜驢銀子也用盡了。正是日暖花香,與那冷天不同。一日,上路行了有三十多裏,到了一帶平坦大路上,兩邊都是深澗,四無人煙之地。忽聽得嗖的一聲,一枝匏頭箭射來。車夫道:"不好,響馬來了!"一娘抱著孩子下車蹲在路旁,隻是發抖。隻見遠遠的兩個強盜,放馬衝來。但見:一個青臉獠牙欺太歲,一個黃須赤發賽喪門。一個眼放金光如電掣,一個口中叱吒似雷鳴。一個滿麵威風嚐凜凜,一個渾身殺氣自陵陵。一個手中執定三尖刀,一個肩工橫擔扢搭藤。

那兩個響馬跑到車前,跳下馬,劫掠財物。醜驢伏在車上,被強盜一腳踢翻,將細軟裝在馬上,粗重的都丟在澗裏。醜驢見了舍不得,叫道:"大王,用不著的還留與我罷,可惜丟了。"那強盜將醜驢衣服剝下用條繩捆了。又來剝一娘的衣服,欣起臉罩,見他生得標致,就沒有剝,收拾停當,把一娘抱上了馬。

一娘哭著亂推,那強盜緊緊夾住,莫想掙得動。車夫並孝兒不知跑向何處去了。醜驢高聲叫喊,強盜大怒,下馬提起兩腿,往澗裏一掠,撲通一聲響,順水流去。一娘看見,放聲大哭。

那二強盜將馬一拍,那馬飛也似的去了。一娘淚眼昏花,也不辨東南西北,不一時到了一所莊院。強盜抱一娘下馬,進屋裏來,把物件取到裏麵,打開看時,卻無甚值錢的,隻拜匣內約有二十多兩銀子,幾件綢絹女衣。二人笑說道:"原來竟沒有甚麼,怎麼那樣揮灑,枉送了他的命。"原來醜驢拿銀子在鎮上用時,露在二盜眼內,隻道他有許多銀錢,誰知沒甚麼東西。一個道:"財物雖少,卻得了一件活寶。"將衣物收過,便來溫存一娘,一娘隻是哭。強盜道:"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若好好的順從我們,便豐衣足食,管你快活得半世;若是倔強,先把你孩子殺了,再叫你慢慢的受罪。"劈手將孩子奪去。一娘想道:"醜驢那個厭物,就在臨清住著罷了,卻要來尋死,也死得不虧他。隻是這孩子是雲卿一點骨血,我若不從,這強盜有甚人心?且暫從他,慢慢的再尋出路。"主意定了,就漸漸止住了哭。強盜見他心轉,便將孩子仍遞與他,忙去安排酒菜來請他,百般的奉承。一娘一則怕他凶惡,二則被他們軟纏不過,起初還有些羞澀,後來也就沒奈何,吃酒順從了。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有詩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