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忠被他強逼不過,又見左右無人,隻得實說道:"小的實係姓魏,名進忠,蕭寧縣人。去年隨母親往北京尋親。小的母要有個姨弟在京,叫小的拿這牌子去尋,說這牌子原是他的。
後找尋不遇,在京中住下。後遇吏科王老爺薦小的到中書程老爺衙內做親隨,今跟程中書來湖廣清稅,昨在漢口被盜,把船打碎,落水漂到此地。爬上岸在廟門前避風,被巡更的拿來。這是實話,並無半字虛情,求老爺開恩。"那官兒聽罷,即忙走下來拉他坐。進忠道:"小的是犯人,怎敢坐?"那官兒道:"我就是你母親的姨弟魏雲卿,我一身想念你母子,不意在此相會。"二人見了禮坐下,雲卿道:"你令堂今在何處?"進忠道:"陪王吏科的夫人往臨清去了,刻下尚在臨清。"雲卿話畢,叫人取棉衣出來與進忠換,隻顧拿著金牌子看來看去,不覺眼中流淚。正是:十載分離無見期,一朝重會不勝悲;可憐物在人何處,各自天涯不共歸。
雲卿道:"我與你母親別了十數年,無日不想念,他一向在何處的?我在京中等他許久,怎麼到去年才進京?"進忠又將途中遇難的事說了一遍。雲卿嗟歎不已,使叫拿酒吃。少頃,擺上酒,二人對酌。進忠問道:"王老爺說老爺榮任廣東廣東,怎麼在這裏?"雲卿道:"這是湖廣沙市,我先在廣東做巡檢,新升荊州衛經曆,刻下奉差在此收稅,你且寬住些時,我差人去接你母親來此相會。"飲至更深,安排進忠後衙安歇。
雲卿此時尚不知程中書的事,過了幾日,才接到撫院的牌道:"凡程中書所委的官員及一切隨從人役,逃竄者,俱著該地方官嚴緝解省。"雲卿看畢,來對進忠說道:"撫院行下牌來,叫拿程中書的餘黨,你正是文上有名字的。我這裏是個川廣的要路,耳目極多,你在此住不得了!"進忠道:"既住不得,我去罷。"雲卿道:"你往那裏去?"進忠道:"到臨清去看母親去。"雲卿道:"不好。你到山東去,這漢口是必經之路,那裏恐有人認得你,如何去得?如今卻有所在,你可以安身,到那裏權避些時,待事平了,再向臨清去不遲。"進忠道:"那裏?"雲卿道:"揚州府我有幾個親戚在那裏開緞鋪,那裏是個花錦地方,我寫兩封書子與你去,盤纏館穀都不必愁。"次日置酒與他餞行,又做了些寒衣,行李置備齊全。雲卿寫了書子並送人的禮物,都交與進忠道:"這兩封書子,一個姓陳號少愚,一個姓張號白洋,總是我的至親。你今認做我的侄子。恐路上有人盤問,你換了巾兒去,拿兩隻巡船送你到江西界口,切不可出頭露麵,要緊。"進忠收拾行李,雲卿把了一百兩盤纏,著個家人次日黎明送進忠上船,拜別而去。正是:西風江上革淒淒,忽爾相逢又別離;從此孤舟天際去,雲山一片望中迷。
進忠上了船,終日躲在艙內,順風而下,不日到了江西界口。搭上監鹽船,打發差船回去。一路上正值幕秋時候,隻見楓葉施丹,波光疊翠,山高月小,水落石出,無限真山真水。
十數日才到儀徵。江口換船,不半日,便到了揚州鈔關口,住船上岸,進得城來,隻見人物繁華,笙歌聒耳,果然好個揚州城,隻見:脈連地肺,勢占天心。江流環帶發岷峨,山勢回龍連蜀嶺。
隋宮佳勝,迷樓風影尚豪華;謝傅甘棠,邵伯湖堤遺惠澤。竹西歌吹,邗水樓船。青娥皓齒擁高台,掩映紅樓連十裏。異貝明珠來絕域,參差寶樹集千家。玉人待月叫吹蕭,豪客臨風思跨鶴。詩成東閣,梅花佳句羨何郎;景集平山,太守風流懷永叔。九曲池錦帆蕩漾,廿四橋青簾招搖。粉黛如雲,直壓倒越、吳、燕、趙;繁華似海,漫誇他許、史、金、張。正是:文章江北家家盛,煙月揚州樹樹花。
進忠入城來到埂子上,見一路鋪麵上擺設得貨物璀燦,氤氳香氣不息。到街盡處一帶高樓,一家門麵下懸著粉牌,上寫道:"定織妝花銷金灑線"。一麵上是:"零翦紗羅綾緞絹綢"。
樓簷下懸著一麵橫牌,寫著:"陳少愚老店"。進忠走進店來,見櫃欄前擁擠不開,五六個夥計都在那裏搬貨不閑。進忠隻得坐在櫃旁椅子上,等了一會,隻見櫃上一個少年的道:"老兄要甚麼貨?請過來看。"進忠站起身,拱拱手道:"我不買貨,九老官可在家麼?"少年的道:"家叔還未出來,老兄有何見教?"進忠道:"雲卿家叔有書,要麵會令叔。"那少年道:"家叔就出來,請進去坐。"進忠來到廳上坐下。
少頃,少愚出來見了禮,坐下,那少年的出去了。少愚道:"不知大駕降臨,失迎得罪!"進忠道:"豈敢。"把書子遞上道:"家叔致意老丈。"少愚道:"豈敢。"看了書子,道:"原來令叔高升了,失賀。反承厚賜,到覺不安。"便叫小廝將禮物收進去,道:"催麵來。"進忠道:"還要到張老丈處去。"少愚道:"吃過麵,我奉陪了去。"少刻麵來,不獨氣味馨香,即小菜也十分精潔。吃畢,同少愚來候張白洋。卻好白洋在家發貨,見少愚,便來見禮。少愚道:"這位乃魏雲卿老令侄,新自湖廣來奉候。"白洋道:"請後麵坐。"同到廳上坐下,把書遞上。白洋看了道:"前日有人進廣,我還寄了信去,不知已高升了。這湖廣沙市是個好地方,我曾去買過板的,真是魚米之鄉。令叔得此美缺,可羨!可羨!老兄行李在何處?"進忠道:"在鈔關外陳華亭飯店裏。"白洋道:"叫坐店的取來,就在我這小樓上住罷。"進忠道:"隻是相擾不當。"白洋道:"至親怎說這話?"置酒相待。次日凡親眷相好的緞店,都同他候過。
原來雲卿在廣東時,尋了幾萬銀子,有幾個機房緞店都有他的資本。他既認進忠為侄,這些人如何不奉承他?今日張家請,明日李家邀,戲子、姊妹總是上等的。進忠本是個放蕩慣的,遂終日沉湎酒色。不到一月,將百金盤費都用盡了,來向陳少愚借銀子。少愚來與白洋商議道:"雲卿原叫他來避難,以館穀相托,沒有叫把銀子他用,須作個計較,回他方好。"白洋道:"雲卿家裏的事,我都盡知,他並沒有侄子,此中有些蹊蹺。"少愚道:"他既有親筆書子,料也不假,我們也不必管他是不是,隻是支了去難算賬。"白洋道:"他既開口,又不好回他。酌量處點與他,存著再算。不日也要差人去賀他,那裏再關會他也可。"於是兩家湊了一百兩與他。進忠得了很子,又去揮霍,不上兩個月又完了。又同別家去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