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客印月憐舊分珠 侯秋鴻傳春竊玉(1 / 3)

詩曰:尤物移人不自由,昔賢專把放心求;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水性無常因事轉,剛腸一片為情柔;試看當日崔張事,冷齒千年話柄留。

卻說印月換了衣服,忙叫丫頭去請。七官陪進忠進來相見,禮畢坐下。印月道:"先不知是哥哥,一向失禮得罪。姨娘好麼?不知今在何處?"進忠道:"自別賢妹後,同母親到京住了半年,母親同王吏科的夫人到臨清去了。我因有事到湖廣去,後又在揚州住了幾年。今販布來賣,不知賢妹在此,才七兄說起方知。連日過擾。賢妹來此幾年了?公公並姨父母好麼?"印月道:"公公,父親俱久已去世了,母親連年多病,兄弟幼小,家中無人照管,也不似從前光景。我來此二年多了。"進忠道:"當初別時,賢妹才六七歲,轉眼便是十數年。"二人說著話,七官起身往外去了。

進忠一雙眼不轉珠地看著印月,果然天姿嬌媚,絕世豐標,上上下下無一不好。又問道:"妹丈何久不回來?"印月道:"因母親多病,叫他去看,就去了兩個月,也不見回來。"進忠便挑他一句道:"賢妹獨自在家,殊覺冷清。"印月便低頭不語。隻見七官領著個小廝,捧著個方盒子,自己提了一大壺酒進來。印月問道:"那裏的?"七官道:"沒酒沒漿,做甚麼道場,新親初會,不肯破些錢鈔,隻得我來代你做個人兒。"印月笑道:"從沒有見你放過這等大爆竹。也罷,今日擾你,明日我再複東罷!"叫丫頭拿酒去燙。七官掀開盒子,拿出八碗鮮鹹下飯,擺在印月房裏,邀進忠進房坐下。進忠、七官對坐,印月打橫,丫頭斟上酒來。進忠對七官道:"又多擾。"三人歡飲了半日,丫頭捧上三碗羊肉餛飩來。那丫頭也生得眉清目秀,意態可人,十分乖巧伶俐,年紀隻有十六七歲。七官將言鉤搭他,他也言來語去的挑逗。飲至天晚,進忠作辭下樓去睡。

次日到街上買了兩匹絲綢,四盤鮮果,四樣鮮肴,又揀了八匹鬆江細布,送到印月房內,道:"些須薄物,聊表寸心。"印月道:"一向怠慢哥哥,反承厚賜,斷不敢領。"七官道:"專一會做腔,老實些罷了,卻不道'長者賜,不敢辭'。"印月道:"三年不說話,人也不把你當做啞狗,專會亂談。"便叫丫頭將禮物送到婆婆房裏,婆婆隻留下兩匹布,餘者仍著丫頭拿回,道:"奶奶說既是舅舅送的,不好不收,叫娘收了罷。"進忠拉七官去要拜見親母。七官去說了,黃氏出來,進忠見過禮坐下,看那婦人年紀隻好四十外,猶自豐致可親,此乃侯少野之繼室。吃了茶,進忠道:"不知舍表妹在此,一向少禮。"黃氏道:"才又多承親家費事。"進忠道:"不成意思。"遂起身出來。黃氏對印月道:"晚間屈親家坐坐。"進忠道:"多謝。"走到前麵,侯老回來遇見,又重新見了新親的禮。外麵來子幾個相好的客人,邀進忠到館中吃酒,遊戲了半日,來家已是點燈時候。才上樓坐下,隻見丫頭上來道:"舅舅何處去的?娘等了半日了。"進忠道:"被兩個朋友邀去吃酒的,可有茶,拿壺來吃。"丫頭道:"家裏有熱茶,進去吃罷。"進忠道:"略坐一坐,醒醒酒再進去。"遂拉者他手兒玩耍,問道:"你叫甚麼?"那丫頭道:"我叫做秋鴻。"說畢,掙著要走,道:"同你去去。"進忠起身開了箱子,取出一匹福清大布,一雙白綾灑花膝褲,三百文錢與他。秋鴻道:"未曾服侍得舅舅,怎敢受賞?"進忠道:"小意思,不當甚麼。"遂強摟住他。秋鴻推開手道:"好意來請你,到不尊重起來了,去罷。"進忠下樓來,同秋鴻走到印月房內,見他婆婆也在此等候,桌上肴饌已擺全了。印月道:"哥哥何處去的?"進忠道:"被幾個朋友拉去吃酒,才回,到叫親母久等。"印月道:"七叔哩?"進忠道:"在門前和人說話。"黃氏道:"請坐罷。"進忠道:"到叫親母費事。"黃氏道:"不成酒席,親家莫見笑。"進忠道:"多謝!"少刻七官也來了。黃氏道:"客到坐了,你那裏去的,全沒點人氣。"七官道:"同人說話的,晦氣星進宮了。"印月道:"甚麼事?"七官道:"前日解棉襖的差事出來,我說須要用些錢推掉了,老官兒不聽。如今可可的點到我家了,老官兒撅著嘴,我才略說說,就是一場罵。如今臨渴掘井,才去尋人計較,鬼也沒個。此刻在那裏瞎嚷哩!"黃氏道:"他一生都是吃了強的虧。"進忠道:"棉襖解到何處?"七官道:"遼東。我們薊州三年輪流一次,今年該派布行。別人都預先打點了,才拿我家這倔強老頭兒頂缸。"黃氏略飲了幾杯,侯老請去說話了。三人飲至更深,候老又喚七官去了。進忠與印月調笑,秋鴻也在旁打諢。

少刻,七官進來,印月問道:"叫你說甚麼?"七官道:"今日院內的批出來了,後日便要進京領差。因一時盤費無措,要向魏兄借幾十金,明日將用錢抵償,為的是新親,不好開口。"進忠道:"這何妨!至親間一時騰挪,何必計較。隻是我身邊卻無現物,明日請親家到鋪家去支用罷。"七官欣然回了信,複來同飲,直至二鼓方散。這才是:旅窗花事喜撩人,一笑相逢情更親;樽酒綢繆聯舊好,就中透出十分春。

進忠次日同侯老到鋪家支付了三十兩銀子與他,又代他餞行。侯老感激不盡,吩咐七官道:"我出門,家中無人,門戶火燭要緊,不許出去胡行。魏親家茶飯在心。"又吩咐印月道:"你表兄須早晚著人看管,不可倚著七官怠慢了客。"次早領了批文,收拾起身上京去了。

七官原不成人,遊手好閑慣了的,那裏在家坐得住,仍舊逐日同他那班朋友玩去,不管家務,把進忠丟在家冷清清的,早晨上街討一會賬,過午回來在樓上睡覺。正自睡起無聊,忽見秋鴻送茶上來,問道:"舅舅為何獨坐?七爺哪去了?"進忠道:"一日也沒他的麵。"秋鴻道:"又是賭錢去了,不成人。"說著,斟了一杯茶遞與進忠。進忠接過這,便拉住他手兒玩耍。

秋鴻道:"舅舅無事,何不同娘坐坐去!"進忠道:"心緒不樂。"秋鴻道:"想是思念舅母哩!"進忠道:"遠水也難救近水,到是眼前的花好。"遂把秋鴻摟住。秋鴻也半推半就,假意掙挫。

進忠抱他上床,緊緊按住,忽聽得樓下有人說話,秋鴻道:"不好!有人來了。"進忠隻得放他起來,秋鴻一溜煙去了。正是:東牆露出好花枝,忽欲臨風折取之;卻被黃鸝惜春色,隔林頻作數聲啼。

進忠一團高興,被人驚散,心中更加抑鬱。吃了茶下樓,來到店門前閑望,見對門邱先生也在門前獨立,進忠走過他館中閑談。邱先生問道:"老兄若有不豫之色,何也?"進忠道:"睡起無聊,情思恍惚。"邱先生道:"老七怎麼不見?"進忠道:"已兩三日不回來了。"邱先生道:"好個伶俐孩子,無奈不肯學好,少野不在家,沒管頭了。今日聞得城隍廟有戲,何不同兄去看看。"進忠道:"恐妨館政。"邱老道:"學生功課已完。"遂叫兒子出來道:"你看著他們不許玩耍,我陪魏兄走走就來。

二人來到廟前,進忠買了兩根籌進去,隻聽得鑼鼓喧天,人煙湊集,唱的是《蕉帕記》,到也熱鬧。看了半日,進忠道:"腿痛,回去罷。"出了廟門不遠,便是張園酒館,進忠邀邱先生吃酒。邱老道:"學生作東。"進忠再四不肯,邱老道:"怎好叨擾?"進忠道:"不過遣興而已,何足言東。"二人臨窗揀了座頭坐下。小二鋪下果肴,問道:"相公用甚麼酒?"進忠道:"薏米酒。"少頃燙來,二人對酌。忽聽得隔壁桌上唱曲,進忠折開簾子看時,隻見十數個人,擁著一個小官在那裏唱,侯七也在其內。進忠叫了他一聲,七官看見,忙走出來坐下。進忠道:"好人呀!你在這裏快活,丟得我甚是冷清。"邱老道:"令尊不在家,你該在家管待客。終日閑遊,家中門戶也要緊,陪著魏兄玩不好?"七官唯唯答應而已。進忠道:"那小官是誰?"七官道:"姓沈,是崔少華京裏帶來的。邱先生怎麼得閑出來玩玩的?"邱老道:"因魏兄無聊,奉陪來看戲散悶,反來厚擾。進忠道:"戲卻好,隻是站得難過。"邱老道:"明日東家有事,要放幾日學,可以奉陪幾日。我已對劉道士說過,在他小樓上看,又無人吵。"七官道:"他樓上並可吃酒,他還有俊徒來陪。"邱老道:"你也來耍耍,何必到別處去。"三人吃至將晚,還了酒錢出店。七官又混了不見。邱老道:"說而不繹,從而不改,終不成人,奈何!"二人歸來,邱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