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獨許顯純一句不敢放鬆,即用刑的亦不敢做情。問畢,各人寄監。遲了兩三日,具了一個問過的本,先送與魏忠賢看過,然後具題道:勘得楊漣、左光鬥位居顯要,欲速功名,邀譽矯情,亂謀壞法。律之重者,失守封疆,乃藉四萬多代為金脫卸;法之嚴者,交結內侍,敢倡附和之說,妄議侈宮。考選所以遴才,楊漣每視為奇貨。薦楊所以奏最,光鬥何以做官邪!袁化中、魏大中竊居言路,側倚冰山。瓜分卸罪之賄,不恥貪婪;寧作倡亂之謀,罔知國是。周朝瑞、顧大章利欲熏心,升髦國法。喪師辱國,誰開使過之門?罪當情真,敢辟回生之路!汪文言交深肺腑,語出根心,前案已明,後審更切。
本朝舊例,打問本上,即送法司擬罪。許顯純也巴不得推出去。誰知忠賢料法司不受節製,竟不發法司擬罪,仍傳旨道:"楊漣等既已複辜,著不時嚴比,五日一回奏,追贓完日,再送部擬罪。"這明是把個必死之局與他,所坐贓動經數萬,家鄉又遠,何能得清?在京挪借,那些鄉親做官的都怕魏監波及,誰敢惹火燒身?那放京債的,怎肯借與這失時的犯官?到了五日,忠賢便著人來看比。許顯純如何敢違?沒奈何,隻得提出來夾打一番。比過幾限,內中隻有顧郎中家私富厚,每限還完些。許顯純暗中也得了他千餘金,上下錢都用到了,追比時還不太吃苦。這五人都是五日受一遭夾打,比不到月餘,周、魏二給事、袁禦史等三人受不住刑,都相繼而死。可憐那裏有妻子親人送終,隻有這幾個同在監的官兒相與痛哭一場。正是:冤血千年碧,丹心一寸灰;死無兒女送,誰哭到泉台。
此時揚副都、左僉都、顧郎中雖然末死,卻也僅餘殘喘。
不料比到後來,人越狼藉,刑法越酷,兩腿皮肉俱盡,隻剩骨頭受刑。那許顯純真是鐵石為心,隻顧將別人的性命去奉承魏忠賢,那一限肯略寬些須?可憐這限疼痛未止,那限夾打又至,體無完膚,各自相顧,有時掩麵流涕,感傷一回;有時咬牙怒目,憤激一番;有時委之命數,歎息一回。可憐並無一人服侍,又無茶水,常時暈死複醒,疼痛時萬箭攢心,暈眩時一靈無倚。
不日楊、左二公也相繼而歿。死之夕,白虹貫鬥,天地為之愁慘。正是:隻手擎天建大功,親承顧命羨奇逢;一朝血染圜扉上,誰把沉冤控九重。
許顯純報過忠賢,然後具個罪臣身故的本。忠賢停了三日,才批下本來,道:"楊漣、左光鬥既死!"首著發出去,其名下贓銀,著各該撫按嚴提家屬追比解京。"及發出屍首時,正值秋初酷熱,蠅蚋叢滿,時日延挨,都成一塊血肉,屍蟲滿地,麵目皮膚,俱莫能辨。惟有楊公尚存一手,家人識得,各各相向痛哭一回。哪裏還有三牲羹飯、美酒、名香祭奠?隻得將村醪奠澆,各自痛哭一場,行人為之墮淚。這時豈無親友同鄉同年在京的,隻因懼怕魏監,誰敢來管閑事?不過是幾個家人在此,就將他們身上血汙的衣服,亂裝入棺內,權厝在乎則門外,俟後人便才搬回。這便是,兩個忠臣的結果。
隻有顧郎中,贓已追完,才送到法司擬罪,畢竟不敢翻供,也問成死罪。挨到九月,也究竟死於獄中。魏忠賢又行文著撫按追贓。惟楊公做贓獨多,撫按雖憐其冤,卻又不敢違旨,隻得行文著應山縣追比。楊公子將一應家產變賣,也不得下分之一。產業俱盡,隻弄得個三晶命婦、壽高八十的太夫人沒處安身,親戚家都不敢收留,隻得寄居在城上窩鋪中。又有嚴旨屢催監比,楊夫人婆媳並三個公子俱禁在獄中,其家人漂泊流離。
時人有詩憐之曰:自古忠臣禍最奇,可憐延蔓及孥妻;傷心共對圜扉月,叫斷慈烏總不知。
話說魏忠賢處死了楊、左諸人,心中甚快,隻有一件事在心撇不下來。那五人到也無礙,隻有楊漣是個顧命大臣,皇上認得他的,恐一時問及,外麵各官沒人敢說,到愁內裏的人在上前直言,遂終日留心打聽。
適值一日,皇上退朝閑坐,忽問小內侍道:"以前請朕出宮的那個楊胡子,怎麼不見他上本?連日朝廷中也不見他,這是何也?"那小內侍們明知之而不敢言。卻好有個妃子奏事,就渾過去了。忠賢在旁聽見這話,正是賊人膽虛,嚇矮了一寸。
急走到直房裏,喚李永貞來商議。永貞道:"這話有因,莫不有人泄漏,皇上左右雖有爺的人,隻好打聽事,內裏卻無人遮蓋,須要得客太太進來才好。"忠賢道:"咱請過他幾次,他隻推病不出,沒他在內,咱卻也老大不便。"永貞道:"還是爺親自去請他,自然不好再推。"忠賢隻得即刻出朝,且不回私宅,竟到侯家來。門上報過,才請忠賢入內。相見坐下,忠賢道:"數月未見,豐姿倍常豐滿。連日奉請進宮,怎不見去?皇爺問過幾次,若再問時,就難回了。"印月道:"麵色雖好,隻是心裏常時不快,故未進去。
皇爺心上的人多,哪裏還念得到我?"忠賢道:"你是自在慣了,像咱終日裏操心,一刻也不得閑,還不知該怎麼樣的不好哩。"秋鴻在旁道:"像你終日裏隻想害人,怪不得時刻操心。別人也像你,狗血把良心都護住了哩。"忠賢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君,被他幾句話說著他的真病,登時間把臉漲紅了。又不好認真,隻得罵道:"臭尖嘴騷根子!再說胡話,咱就送你到前門上去!"秋鴻道:"我就到前門上去,你也還到厚載門幹你的那舊營生去。"二人鬥了一回嘴。忠賢道:"坐了這半日,茶也沒杯吃。"印月笑著叫丫鬟拿茶來。茶罷擺酒。忠賢道:"皇上幾次著人請你進宮,你何以不進去?咱今日竭誠來請你,明日是個好日辰,進去走走罷,莫辜負皇爺的情意。"印月道:"我不去。在家好不自在,我倒進去討氣受麼?"飲酒之間,被忠賢說方說圓的哄騙,印月也快被他說動了,漸有應允之意。秋鴻道:"太太!你莫聽他這涎臉調謊的老花子胡話。楊、左諸人與他有仇,他千方百計的弄來打殺了。娘受了人的氣,他原說代娘報仇的,他一丟幾個月,睬也不睬,他的話可聽的?"忠賢道:"好姐姐,你把人都屈殺了!你娘的事,時刻在心,因他是個主母,急切不好下手,比不得別人,若是偏宮也還好處。況內裏的事,咱不十分詳細,須要你娘進去,方好尋他的破綻。"秋鴻道:"你這張嘴,除得下來,安得上去,專會說鬼話!我問你:楊、左諸人與你有仇,謀殺他罷了,他得了人的銀子與你何幹,要你假公濟私?人已死了,還不饒他,處處追比,使他家產盡絕,妻離子散,追來入已,是何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