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愛聽二人轉的狗(1 / 1)

人出了國後,先懷念祖國的不是心,而是肚子。胃,或稱消化係統,在激烈排斥外番飲食的同時,懷念著小蔥拌豆腐、打鹵麵、粉條頭、蘿卜絲炸素丸子和黃瓜拉皮。人在國外,腦子想這事那事,肚子隻想“國吃”。科學家說胃是人的第二個大腦,說得太對了。十九世紀的奧地利精神病醫生龐克解剖人體,第一次發現胃壁有兩層神經束和神經細胞的網絡,這是大腦才有的東西啊!胃想搞什麼?後來弄明白,這是胃用來回憶和識別故鄉飲食的思考器官。在西伯利亞,我的胃從早到晚想吃的,腹腔像開進消防車,彼此呼叫。吃不到,胃改為回憶綠茶的滋味。我按照胃的指示喝綠茶,但這裏賓館的電源是三相插座,我的小電壺為兩相。我想起,阿巴幹廣場有幹活兒的中國人,找他們去。

見著一個中國人,一說就明白,兩相轉三相的電源插頭。他說送給你了,到工棚取。

他姓李,吉林扶餘人,在中國人承包的廣場工程鋪石板。老李說,一起幹活兒的俄國人體格好,可是懶,幹一點活兒歇沒完。老李幹活兒身上舒服,歇著筋疼。說著到了工棚。

帳篷工棚住著幾十號中國人,地下擺爐子、馬勺和塑料豆油桶,一隻半大狗從鋪下躥出來,朝我吠。

“福貴。喊什麼玩意兒!中國人。”

狗接著吠。老李讓我跟它說中國話,狠點兒,要不它叫起來沒完。

我本來就怕狗,大喝:“閉嘴,滾一邊兒去!”

狗收聲,變得唯唯諾諾,用討好的目光端視我。

“它叫福貴?”

“對。它是張福田從國內偷著帶來的狗,我們坐汽車來的。剛來時它小,塞一個地方就入境了。張福田提前回國,把它留這兒了。”

老李把插頭給我說:“這個狗可不一般,比我還愛國呢。人要說俄語,它滿地亂轉,表示鬧心,一聽中國話就老實。邪門兒不?”

老李打開電視,俄主持人說話。這隻狗——福貴低頭咬自己尾巴,咬雨鞋,嗚嗚哀鳴。電視一關,好了。

“它喜歡二人轉。”老李從破碟片裏找一張,放進DVD,畫麵上,描紅抹綠的二人轉男女演員打情罵俏,福貴看得目不轉睛。

“福貴鼓掌。”

它立身抖前爪,意謂鼓掌。

老李說:“它太愛國,愛家鄉人。我給你演練一下。我說人名它立刻模仿。趙本山!”

福貴慢步走,左看一下,右看一下,如趙本山表演收電費的。

“高秀敏!”

狗亂顫頭。

“表示高秀敏能說。潘長江!”

福貴縮頭。

“表示個兒矮。這些人它都認識,粉絲狗。對——”老李在鋪下摸出一個盒子,打開,露出銅質獎章。“這是福貴的獎章,阿巴幹市政廳頒發。前年我們住一個破樓裏,半夜起火。人撤出來之後,一個俄羅斯婦女說孩子還在屋裏,才兩個月。樓快燒塌了,警察不讓進。張福田讓福貴進去救小孩兒。福貴鑽進火裏,用牙咬小孩兒脖領子,拖著出來了。”

“福貴!”老李把獎章戴它脖子上,“立正。”

福貴立身,胸前當啷獎章,眼神無所適從。

老李接著說:“你知道它為什麼討好你不?眼睛老盯著你,有話可惜說不出來。它想讓你帶它回國,不在這兒待了。這個狗對三個詞最機靈,中國、扶餘、二人轉。有一回,半夜有人說夢話二人轉,它刺棱醒了,以為放二人轉,汪汪大叫。”

老李又對福貴說:“他帶你回中國。”

福貴興奮地“汪汪”叫,咽唾沫。

“帶你回扶餘,看二人轉。”

福貴高興地晃尾巴。

“福貴,給他作揖。”

福貴站起來給我作揖,我用手接應,差點沒給它回一個揖。

“月底我們回國了,阿巴幹九月份上凍。福貴就得扔這兒,海關不讓帶毛的玩意兒出境,怎麼整?”老李抱膝蓋歎氣。

我該走了。福貴碎步跟著我,眼睛仰視我,眉頭有幾根毫毛長長探出來,很認真,很莊重,像說:“帶我走吧!”到門口,它咬住我鞋帶不鬆嘴。

老李抱起福貴,它從懷裏往外掙脫,鼻子一拱一拱地大叫,如孩子絕望時號啕大哭。

福貴像我的胃,時時刻刻想回家,恐怕它是永遠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