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聽到狗的故事。如某人遠走某地,把狗送人寄養。過了不久——《史記》將此寫為“居無何”或“居無幾何”——狗在某個早晨出現在前主人麵前,像一個周遊世界的乞丐一樣眼淚汪汪,如謂:這就是你幹的好事。主人原以為吾犬不可見兮,見此,唯有痛哭。居無何,狗死掉了,累的。長時間的奔跑,不舍晝夜。沒有教練,沒有科學的運動量,沒有營養師配餐。狗跑死了。聞此,吾每每太息:不能養狗。在品德上我們不及狗,養反生累。雖然裏根嚐言,若想在華盛頓找一個朋友,就隻好養一隻狗。華盛頓的政客、律師太多,何以解憂,狗。
狗的奇不隻忠誠,還在聽話。聽話者,聞其言觀其行,進入人類的話語係統。我對此理解尚淺,狗怎麼會聽懂人話呢?倘如此,說明它掌握相當大的單詞量,粗通語法。歌星最愛說一句話:“觀眾朋友們,你們好嗎?”這話牽涉指代,“觀眾朋友”與“你們”是一回事,“們”乃複數,“好”與“嗎”指出狀態和疑問。狗眾朋友們,你們懂嗎?我的無數養狗的朋友以不容懷疑的事實舉證——比這複雜的話狗也懂。
那麼,這個事先放下,算懂。而在東村,吾堂兄朝克的狗懂的是蒙古語,更顯好笑。狗懂漢語已經很難,怎麼會懂蒙古語呢?對狗來說,蒙古語與漢語孰為難懂由專家研究。我說的是,當格日勒遠逸之後,狗也離開了東村。
我在朝克家見過格日勒那隻狗,名巴達榮貴。當朝克痛斥格日勒的丈夫不治生產時,與淮陰的漂絲婦女罵韓信口氣差不多:“大丈夫不能自食。”狗在炕沿下麵聆聽搖尾,而後抬頭看格日勒的丈夫寶蓮。
格日勒家裏最幹淨的東西是鍋,不怎麼做飯。我爸蒞臨格府,先掀鍋蓋,見而痛心,“看看!看看這鍋!”格日勒、其夫其狗都低下了頭。我爸接著找糧食。如果有糧食而鍋太幹淨,證明其侄女懶。然而沒找到糧食,吾父歎氣,背手離去。巴達榮貴歡快地追隨我爸,圍前圍後,極盡跳躍。它發現,在那些日子裏,我爸到了哪裏,哪裏的鍋就開始忙,香味綿延飄散。
過了不久,即居無幾何,吾妹格日勒被牽涉到一樁愚蠢的訟事之中。他們借了別人兩幹元的高利貸,房子、馬、幾隻羊和鍋,特別是地,轉移到債權人手中,反欠人家三千元錢。他們到蘇木(鎮)上請幹部主持公道。說:“我們借了這個人兩千元錢,還不上,抵了財產,為什麼反欠他三幹元呢?”幹部把大茶缸子往玻璃磚的桌子上一墩,說:“懂不懂法?”
格日勒一怔,其夫躲到她身後,巴達榮貴“嗖”地跑了出去。
我聽我媽介紹到此,不禁讚歎。隻一句“懂不懂法?”就把什麼房子、地、誰欠誰錢都擋回去了,既不打,又不罵,還跟政策沾邊兒,顯示了語言的威力。愚夫愚婦怎麼敢回複懂或不懂法?退一萬步,姑且說“懂”,幹部再問“懂什麼法”,還得敗下陣來。誰能盡知世上都有什麼法。在東村那個地方,司法助理、法庭庭長、派出所所長都由一人擔任,即墩茶缸子的幹部。身兼數職是為著節省開支、減輕牧民負擔。他還兼有其他官員的妹夫、外甥和舅爺這些社會職務。
巴達榮貴被“懂不懂法”嚇跑了,寶蓮在哆嗦。格日勒由於腦瓜不開竅,還嘴:“反正我不欠他三千元錢。”她意思是房子地都沒了,錢應該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