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苑冒一片濃煙,過去瞧,工人燒荒。借春風,把地上厚厚的茅草燒盡,化灰肥地。男工人穿迷彩服,亞熱帶叢林作戰時的偽裝衣現在普遍成了勞動服。女工人戴口罩,紮厚頭巾,穿運動服。他們手舉鐵鍬掃帚,麵對四處奔突的火焰。枯索的早春,火焰以其明亮的活潑讓人愛也有點不安。如果火竄樹上,鐵鍬掃帚伺候。工人是附近的農民,在園林打工。女人的運動服是孩子穿剩的校服。
草地過火之後,留下流動的痕跡,像急流衝過。是說,枯萎的一尺多高的草被水衝過,如頭發卷曲地麵,火燒過,黑色的灰燼留下水流一般的波紋。腳一踩,炭灰“噗”地沒了。看上去,灰是黑炭,燼是白炭。一夜過去,風把黑白炭吹跑了,地幹淨,露出一綹綹的青草尖。它們燒不盡,草尖卻黃了。
到今天,青草還沒有成片出現。一條被人踩得光亮的土路上,青草露頭兒。它們挑土埂和人走過的地方先發芽,真強。青石板台階的縫隙先出青草,橫豎畫出綠色的格子,比地上綠得快。
英不落的園林除去亭子,還有雕塑和橋。有一個通往湖心島的橋凹兜向下,如同把趙州橋造反了,行人由上而下再上,從功能說,也屬於橋。雕塑是這裏的大觀。一個女武術家塑像背劍矗立,二指衝天。塑像跟基座相比顯單薄。周圍幾棵柏樹長得太快,把武術家擠在當中,成了隱蔽的哨兵。看得出所有的雕塑出自一人之手,無不寫實,一絲不苟。人和動物若做成塑像,必須變化,而不能按解剖學的比例做,寫實就失真。古希臘的雕塑若看著寫實,也隻在“看”時,再看,比例全有改變。某樓前一座母子鹿雕塑,難為了雕塑家,它們的嘴太像嘴了,微張的樣子像念俄文單詞。鹿的犄角和尾巴斷了,放在邊上。放生池有一座少女塑像,高挑身材,紗衣,腹肌做得很好,長發卻像一卷書。還有一座白大夫塑像,他熱切地凝視前方——晉察冀邊區受傷的將士。想起白求恩遺囑——“把我的行軍床送給聶司令,皮箱送給賀司令,馬送給冀中的呂司令。請加拿大黨組織關照我的妻子……”
林中出現新挖的樹坑,堆著的土像洗過。土在土的裏麵就是新的,沒有灰塵。那麼,什麼是灰塵?它不是土嗎?從樹坑邊濕潤、帶紋理的土看,土是土,端正,質地如一。而灰塵是灰塵,到處跑,它們弄髒了土的外衣。灰塵和風是一夥的,土沒有和它們聯盟。走著,見一根電線杆子,木質,裂縫,刷黑色的柏油。如果在林中見到一根電線杆子,誰都想罵它。和樹一般高一般粗的電線杆子,雖然直立,卻像叛徒,像水貨,像歐典地板,或暗探。它的頭上穿過電線,打扮得如同公家人,但還不招人待見。我拍拍它,說:回去吧!
鳥可能會笑。快到家了,東邊榆樹傳來“唧唧——”,剛抬頭,西邊“唧唧”。鳥在一秒鍾換了位置,後一句“唧唧”聽著像“嘻嘻”,它在嘲笑人。鳥惹不起人,隻好嘲笑一下,笑他們混濁的眼力、遲鈍的聽力以及轉動脖頸的笨拙。沒安滾珠兒,沒安萬向輪,怎不笨拙?鳥兒打不過人,也科技不過人,卻可以高距人類頭頂,看這幫沒翅膀的家夥在地上埋頭走,用聲音追他們。早上看電視,一位野外動物學家說:“人們不一定能發現珍稀動物,要靠動物的糞便判斷其行蹤。”
對城市人類學家來說,靠人類糞便判斷他們是什麼人、在搞什麼,實在太難了。臘八蒜、烤雞胗、扒口條、魚香肉絲、漢堡,他們什麼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