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鳥天下(1 / 1)

人生有好多神秘,比如千裏迢迢去一個地方旅遊,抵達卻覺得來過。那年我到九寨溝,怎麼看都像來過。我在心裏批評自己不謙虛,但還覺得熟悉,連公路也熟悉,不好辦。有時見人,見一個第一次見的人,像見過,互相寒暄推敲來曆。才見就像見過,這使人想到一個詞:前生。

人如有前生,大可玩味。我不止一次地揣摩前生,然而記憶被覆蓋了。人的前生不一定是人,鳥、樹、莊稼,都可能。最愉快是鳥。飛翔著,村莊、井、麥田、地頭成排的楊樹,從眼下滑過,一切全部俯瞰。在天空上,看人走路像侏儒移動。人出家門,往東看一眼,然後往西走。人挑水、蹲著吃飯、趕車,在天空看到都有意思。小鳥累了之後,挑幹淨地方歇著,樹杈和屋簷是它們常待的地方。但別站高粱穗上,不穩。小鳥是生物中最愛說話的,喜歡詞語和言說。天蒙蒙亮的時候,它們談興大發。有一次,我住在西安八丈溝,那裏密密多樹。在樹下走,小鳥爭著往你肩膀上拉屎。天剛亮,窗外大嘩,約有一百多隻鳥激烈辯論。小鳥在說,而不是唱——是一些短促、爭奪、急切的聲音。它們相互搶過對方的話頭,使你也想加入。我到院子裏,仰麵卻見不到發語者。嘩然裏間或有唱,音長而流滑,像嘲笑什麼,隔一會兒嘲笑一次。它們彼此一定聽懂了對方的意思,但咱們加入不進去。想到了公治長,這位孔子的女婿通曉鳥語,而我們隻知花香。聽過了鳥鳴啁啾,再聽人說話感到別扭。我住八丈溝是為開會。會上發言遠無鳥之流暢。一是聲母韻母往一起拚,聽著費勁;再者,許多話比鳥語還難懂,如“後現代主義之後的文學走向”,還有一些話聽是聽懂了,但不知說它幹啥,如“我出了六部長篇,他們非給我開研討會,我不同意”。聽聽,這人心多狠,不讓人家開研討會。我估計,後來那些想開研討會的人都急哭了,住院,再不就上吊了。

公治先生通曉鳥語,偏得大享受。但他未將聽到的鳥意與鳥義寫下來,供我們學習,是可惋惜的事,或者天機和鳥機均不可外傳。估計當年他也是不太願意聽人說話——話裏的謊言巧詐太多,轉習鳥語。

在八丈溝,我交替聽鳥語和西安話,相得益彰。我喜歡西安話,執拗、直截又婉曲。我跟朋友說,這些秦始皇的話真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