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進入塔裏木盆地的時候,我曾聽到一句順口溜,不知怎麼說起來的,或許是玩笑話吧:“寧把牢房住,不進塔裏木!”
莫非塔裏木竟是這麼嚇人麼?
這會兒,我站在天山南麓的戈壁灘上,正是塔裏木的東北邊緣,從天山那邊刮過來的風,穿過褐色的山巒,在庫爾勒市上空呼嘯著。郊外狂風飛卷,新修的馬路兩旁,小小白楊樹瑟瑟縮縮,發出顫抖的聲息。許多剛栽種不幾年的樹苗,大約在移栽那天就已斷水,僅剩下了些幹枝條兒,可憐巴巴的。隻有稀稀落落的紅柳叢,舒展著蓬勃的身姿,在細密的枝條上麵,露出紫紅色的臉龐。
附近,一道不高的磚砌圍牆裏麵,升起團團綠霧,高空線路交錯,樓房鱗次櫛比,而等走進院裏,忽然花香撲麵。院中的花壇、道邊和樓房外麵,盛開著月季、步步高和掃帚花。間或,從一座靜謐的大廳門口走過,似還能聽到電子計算機傳出的奇妙的叩擊聲。圍牆內外,迥然兩種不同的天地,不同的氛圍。
這是位於庫爾勒市東郊的中國石油部一個野外地球物理勘探基地。
我這次來塔裏木,遇到了不少野外地質界人物。在這個基地上,又結識了許多地球物理勘探者,其中有初出茅廬的大學生中專生和來自全國各省份的小夥子和姑娘們。
從烏魯木齊到庫爾勒,從絲綢之路上的焉耆到庫車,從沙漠小縣沙雅到塔克拉瑪幹,無處不有野外學者,無處不有探礦者。這些從關內來到這兒的陌生人,沐浴著戈壁的風沙漠的光,不幾年膚色變黑了,氣質變野了,儼然成了個塔裏木人。我為結識這些勘探者感到歡喜,而他們人數之眾,隊伍之大,足夠組成一支氣魄宏大的野戰軍!
物探主任工程師林振剛風趣地對我說:
“十年以前,聽說要調到塔裏木來,路太遠,住戈壁,沒有油吃,語言不通,那陣我們對這兒不了解麼,還帶著豬油、鹽巴、花生米……”
他說著笑了:“上了路,盡是戈壁,幾小時甚至一天見不到人煙,你能說不嚇人麼?石油工人隨時準備調遣,隨時準備吃苦,你能說不來麼?”
其實,對於像林振剛這個愛著地質行當的人,跑野外早已不在話下。
他六十年代從北京地質學院出來,時而跑四川,奔玉門,時而來往於鄂爾多斯地區和華北平原,哪年哪月過過安生日子,哪年哪月不是在野外風浪中度過的?不過,到塔裏木來,和戈壁灘打交道,卻是有生以來沒有過的體驗。誰知,這一體驗,就是十年。如今,你看這位在福州海灣泡大的中年漢子,本來臉麵就有點見黑,現在已是黧黑透亮,加上一頭蓬鬆濃黑的美發,戴著紅邊眼鏡的黑眼睛,再加上這一身筆挺的黑西裝,你會以為他是剛從非洲歸來的學者。
林振剛跑野外的確把臉跑黑了,也許還脫了幾層皮,可是人卻顯得精明、灑脫,一談起塔裏木來十分熱情,樂觀豪放充滿壓抑不住的感情。
他和許多物探者來塔裏木的時候,開始在盆地西南的莎車,那兒有綠洲,有村莊,他們卻要到戈壁灘上去。野外勘探者就是這麼個勁兒,專挑人不喜歡去的荒僻的地方。荒僻,蒼涼,酷熱,風暴,煎熬人的戈壁灘嗬!生活艱苦不說,搞地震爆破,卻沒法打井,隻能用人工挖坑。坑深最少二米,全靠人力挖,男男女女一齊挖。一上去,一身灰,從早到晚不停,時常碰到地下岩層,一天隻能挖一兩個坑,而每放一次炮,最少得五六十、七八十個坑。大麵積坑,大麵積組合,大爆炸量,采取的都是原始常規的地震方法,真不好受喲!
就這樣,他們年複一年在戈壁灘跑著,年複一年在荒漠中泡著。就這樣,十年八年過去了,二三十年過去了,姑娘變成了老太婆,小夥變成了白頭翁。這都是為什麼?難道他們沒有家室老小,沒有妻子兒女?他們不懂得天倫之樂,沒有愛情追求?不說那夥急得還沒有找到女朋友的光棍們,就說有幸早已結婚的林振剛,從大學出來跑野外,至今三十年,和愛人丁順珍一塊兒有幾天?一年有幾個月?二十年加起來有七八年在一塊兒,也算不錯了。他的大女兒已上了初中,而他親自接送過她幾次?他的小兒子在睡夢中呼喚爸爸的時候,他在哪兒?
和林振剛相似的情形,在這裏不勝枚舉,也許這也是野外勘探者一種特殊的職業際遇吧。然而,我覺得,勘探者深深地熱愛生活,懂得愛情的價值,他們從心底裏對愛人和兒女們的那種疼愛是無法比擬的。可是,在他們的兒女們看來,也許爸爸對她(他)們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如對塔裏木那麼熟悉,那麼親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