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柴達木!柴達木”——記李若冰(1 / 3)

朱子南

——冬夜。冬夜很深了。

——我在桌旁坐了許久,又在房內踱了許久。房內是安靜的,可我的心卻是這樣地悵惘。在這漫長的冬夜裏,是什麼擾亂著我的心,使我這樣不安呢?窗外,傳來了樹枝搖晃的聲音,一陣冷颼颼的風,拍打著我的房門。我覺得,有什麼呼喚著我似的。房內是多麼悶熱,我推開門走出去了。

——我一走出房門,凜冽的風就襲來了。可是,我反而感到舒暢、愉快。我迎著風,仰望著夜空。嗬,冬夜!冬夜的天空湛藍、深邃,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銀色的薄霧。那遙遠的天邊,掛著無數晶亮的星星,它們在眨眼,在微笑,滿含動人的光芒!

——這時候,我又突然發現了什麼,清醒了似的,心裏感到一陣強烈的顫動。風催促著我的回憶,把我的思緒引向了遠方……

時間正是正月初一,人們剛剛迎來了一九八四年的春節,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空中朗誦會”在繼續著。播音員那深沉、渾厚的音調正通過電波傳向祖國的四麵八方,也傳到了西安市建國路的一所樓房裏。

賀抒玉突然發現,斜靠在床上的她愛人淚流滿麵!是什麼情思撥動了他的心弦?他深深地沉浸在對柴達木的懷念中去了,他的心,被懷念咬嚼得疼痛。他覺得,懷念像海。廣播的是他——李若冰的作品嗬!那是寫在一九五六年除夕的《冬夜情思》,是為了懷念野外勘探者,懷念柴達木的開拓者而寫的嗬!

播音員的聲音依然在室內回蕩,把他的懷念引到了一九五六年歲末……

“我還要去柴達木!”當他懷著抑製不住的激情寫下《冬夜情思》這標題的時候,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一篇,將是一組寫柴達木的報告文學的首章。電燈熄了,他在爆竹聲中迎來了黎明,他把無限情意織進了作品中……

而現在,他正對我娓娓敘說著去柴達木的情景。

他在艱苦的創業裏,

發現了生活中的美

我一九五四年去過柴達木。我眷戀柴達木和開拓柴達木的人。我感到在這些可愛的勘探者身上,體現著我們時代的風貌,體現著大無畏的創業者的形象。在那裏,每一片戈壁,每一條雪河,甚至那一棵棵駱駝草,一簇簇白刺花,對於我都是親切的,可愛的。而柴達木從不毛之地到巨大規模的建設,從一片荒涼到多種礦藏的開發,我們的勘探者付出了多少代價!

我想念他們!

抒玉也知道,我太想念他們了!

一九五七年初夏,我自西安出發,到了青海西寧。在西寧,寫下了《懷念你嗬,柴達木》。這時,反右開始了。反右,當時還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在西寧,雖然已是炎熱的夏天,但是高原的風是清涼的,吹在人身上覺得爽快、舒適。我在作品中寫下了我旅途中的感受。你看,眼前那一座座山峰,好像黃河的波浪,一個推一個,滾滾而去。公路兩旁,挺拔的白楊樹,一排又一排,好像風塵仆仆的戰士,一麵飛跑著,一麵歌唱著。抬眼望去,高原的天空純淨,碧藍,飄著白綿綿的雲朵。這一切,美麗,雄壯,動人,似乎在召喚我,催促我。

我迫不及待地又上路了。我感到自己充滿了青春活力,第二次踏上了去柴達木的征途。

我翻過日月山,穿過青海湖,又爬上了象鼻山,到了茶卡。在這裏,我寫下了《茶卡行》。茶卡,是鹽海,鹽是吃不完的。鹽層上修了輕便鐵路。鐵軌旁邊,有一個個叫做氣眼的洞口。洞裏的水是發黑的。試想,如果把黃瓜放進去,拉出來就該是最好的醃黃瓜了。人如果掉進去呢?那是可以想象得到了。

也就是在這進入柴達木的第一站——茶卡,我收到了西安作協來的電報,——那時,我是西安作協的專業作家——要我回西安參加反右運動。

回去?不回去?

你看到過鹽海嗎?茶卡,蒙語就是鹽海的意思。那鹽海,簡直像一隻銀色的大鶴,正在乘著夏日的晚霞飛行。白的海,旺尕秀山的白雪,天上的白雲,相連在一起,究竟是白雪從天上降落,還是白雲在地麵飄流?分不清。可愛的鹽海啊!更可愛的是那在鹽海勞動的人,是他們,使茶卡的一座座鹽山在增高,增高。

在柴達木腹地的勞動者呢?

我沒有回西安,還是往前走了。

我好不容易踏進了柴達木,還沒真正看到柴達木的麵目,能扭頭走回去嗎?我沒有回電,寫了封信,懇求組織讓我在柴達木多待上幾天。就這樣,我經噶爾穆,大、小柴旦,冷湖,油泉子,一直到茫崖和尕斯庫勒湖畔。由東而西,從南到北,走到了柴達木的邊緣。

我一路走,一路寫,記下了旅途中得到的最新鮮的感受。那是發自我內心的真切的願望。我並不是在對所寫的事物有了充分認識以後才動筆的,往往是在寫作的時候,逐漸加深了對所寫事物的理解。我從來沒有讚賞過那種故作姿態的矯揉之作,那是經不起推敲的、虛偽的,我喜歡自然而然地記敘事物。真情描繪形象,像生活本身所應有的那樣。生活本身不是雕琢而成的,而是按照生活自身的規律發展的。我把一路上所得到的感受和自己的感情,真誠地傳達給讀者。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愛柴達木,來柴達木。我在作品中傾注了自己的全部感情。我想,沒有滲透作者自己感情的作品,是蒼白的,沒有感染力的。有朋友說我寫的《祁連雪紛紛》真摯感人,似乎寫得很輕易,隻是到祁連山轉了一轉就寫出來了。其實,那是我從茫崖到酒泉盆地,特意進了一次祁連山,天不亮進去,天黑回來。那時我非常想住下來,怕回西安太遲而未停留。至於祁連山,我曾經和搞地質的朋友們,跑進跑出不知多少回了,我在這篇報告文學中寫到的鋼鐵勘探者,如嚴濟南、陳鴻玉、秦士偉等,我一九五六年在北京群英會就拜會過他們了。當時,我就想寫,開了幾個頭,都放下了。直到這次再次進入祁連山,沿著他們走過的山路跑了一趟,才感到那些積累的材料一下子活了。這是回到西安後寫下的《柴達木手記》中的最後一篇。

一九五七年初冬,才回到了西安。白天開會,晚上熬夜,寫,連續不斷地寫,整夜整夜地寫,我感到有一股不能自已的衝動。當然,也還寫了另外的一篇。因沒有趕上參加反“右”,寫了一篇檢討。

(他沒有參加反右,而是沉浸到了真正的柴達木生活中,他沒有參加到那一場運動中去,而是在生活裏感受著灼熱的創業者的信息,為當時,也為未來留下了一份寶貴的文學遺產。的確,我們還沒有見到一位作家像李若冰那樣,深情而專注地捕捉柴達木風物的美,去構成美的意象。他以一個自願的“勘探者”——自然美和人物心靈美的“勘探者”的身份,踏遍了柴達木的高山、鹽湖、戈壁、草原,精心地勾攝下柴達木神奇瑰麗的麵影,形象地記錄了開拓者不朽的功業,他們那純潔而高尚的精神世界,豪壯而熱烈的感情波瀾。《柴達木手記》中的這些篇章,雖然寫成於五十年代後期,但依然像剛從嫩枝上剪下來的帶露的花朵那樣誘人。這也許是因為他抒寫的是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畫卷,是時代的形象的報告,不會由於歲月的流逝而稍減其芬芳。我耳邊也回響起了“空中朗誦會”那激動人心的聲音。嗬,我體會到了,為什麼陳笑雨在新聞中聽了《柴達木手記》一書後,會由衷地發出“我愛柴達木”的呼喚,會產生“假如我有兩隻翅膀,我會立刻飛向柴達木去”的強烈激動。我也理解了,為什麼當一些作家在訪問柴達木時,會尋覓《柴達木手記》作為了解柴達木的向導。

賀抒玉推門進來,為我們的茶杯衝了水,又出去了,她也忙得很。李若冰指著剛掩上的房門,對我說——)

每月發工資,她就給我留下來買茶葉、買煙、買酒的錢。那都是我在柴達木學會的。柴達木,海拔平均三千多尺。煮飯,不容易煮熟,高原地帶缺氧,有時吃飯也是半生不熟的,當時沒有現在這麼好的條件嘛。還有吃不上飯的時候。在野外,和勘探者一起跑,哪有固定的開飯時間呢?餓了抽一口煙,喝一口酒,抗饑,也抗寒。那狂暴的風,我在《昆侖飛瀑》中寫過,真是飛沙走石,鋪天蓋地,沒有實地生活過的人,很難想象那風有多麼暴烈。

(我曾問過今年元月陪李若冰走了一趟沙漠的司機,他說,車子過去,背風的一麵,車身上的漆還好好的,迎風的一麵,漆就像被銼刀銼過似的。)

在野外工作,有時還到兄弟民族家去住宿。牧民,熱情得很。進門三杯酒,不喝,就失禮了。一喝完,好,你能喝,量不小,又斟滿了。開始我沒找到竅門,後來才學會了一點:第一杯酒先喝半杯,主人斟滿,再喝半杯,又斟滿了,第三杯回敬給主人,這樣實際才喝一杯。

人們不知道開拓者生活的艱苦。新鮮蔬菜很難吃到,肉有時有一些。吃手抓羊肉,就用得著茶了,可以幫助消化。戈壁灘上的蚊子,出去大小便要頂著蚊帳,蚊子有這麼大!

(他站起來,用手比畫著,那是足足有半寸多長的蚊子!)

我常說,開拓者才稱得上是偉大的,應該受到尊敬。能到柴達木,長期堅持下來,就很了不起!

從古到今進入柴達木盆地的探險家有多少?又出來了多少?太少了,沒有幾個。

我有責任表現我們時代的

開拓者。而柴達木的開拓者,他們懷著對柴達木的深情,在這樣艱苦的環境裏,為祖國尋找各種礦藏,作出了多麼令人尊敬的貢獻!

我在《寄給依斯阿吉老人》裏寫下了這位可尊敬的烏茲別克族老人的形象。人們稱讚他是柴達木的第一號尖兵。他是完全當得起這個稱號的。柴達木的許多水源,是他領著勘探隊找出來的。沒有水,怎麼生存?柴達木的幾個著名的石油探區,都深深地刻印著他的足跡。在他六十一歲添了一個女兒的時候,他給她起了個名字叫:柴達木汗!在這名字裏,寄托了他對柴達木的多少情思?

在《致尕斯庫勒湖》裏,我寫到了老地質學家黃先馴。他幾乎跑遍了神州大地,惟一的遺憾是沒有到過柴達木。即將成行了,又一病不起。他的遺願是把他的骨灰埋在柴達木。他兒子送來了他的骨灰,他的靈魂要在柴達木安息了。

在開拓者的情懷裏,沒有怕艱苦的成分。我在《柴達木手記》裏寫下的,不過是他們迎戰艱苦的情景的一小部分。但是,也許有人說我把那裏的艱苦寫得過頭了。他們不了解柴達木人!他們也不了解當代的有誌之士!他們怕一寫柴達木的艱苦就沒有人敢去了。其實,艱苦阻擋不住他們。在艱苦中有幸福,在艱苦中也才能發現生活中的美。

(他從書櫥裏拿出一包信,揀出一封,遞給我——)

這是朱夏寫來的信,還附來了他寫的詩。朱夏,你知道不?著名的地質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一九五〇年建國之初從瑞士回國的。

(我接過來看了,是朱夏寫的《地質旅行紀詩》,有“小引”,寫道:地質工作“苦”,而不知其中大有“樂”在。)

有“苦”才有“樂”。沒有“苦”,哪來的“樂”?

我認識一位當時在西北石油地質局工作的地質師,叫王尚文。有一次,我們到一個地質隊去,一轉身,不見了,不知道他鑽到什麼地方去了。待找到他,他正在用嘴吹著一塊石頭,接著就塞進嘴裏,嚼開了。看他那個香嗬!這是油砂。還有什麼比發現礦苗更高興的?我窺見了他的內心世界。對開拓者來說,這就是幸福!

在人不能征服自然的時候,自然對人是殘酷的。而當你以自己的勞動改變著自然的麵貌時,也就賦予了自然以美。

(黑格爾不是說過嗎,“自然美隻是為其對象而美……為我們,為審美的意識而美。”李若冰踏上柴達木的土地,他有了柴達木在袒開胸膛把他擁抱了的感受,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說呢:李若冰袒開了自己胸膛擁抱了柴達木。他把自己的感情傾注於大自然,大自然也便閃爍著折射著他的主觀之情。他傾情於柴達木,感受到了柴達木的誘人的色彩,也才能以無所畏懼的征服者的姿態,以豪邁的筆致,寫下那嚴酷的風沙,逞凶的蚊虻,而以極大的關注傾心於尚未開發的寶藏,也才能以嚴格的現實主義精神真切而自然地反映出柴達木這兩個暫時對立又相互依存的側麵。人是按照美的規律去創造的,這種美的規律在柴達木留下了偉大時代的投影。李若冰透過他深情摯愛的柴達木開拓者的眼神顯示了柴達木的身影。

明麗,神奇,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柴達木,在李若冰的筆下再現了。他鳥瞰柴達木,在薄薄的雲霧中透視出南北對峙的昆侖山和阿爾金山。他神思飛揚,把前者比做老當益壯的將軍,把後者比做年輕有為的少年——他是不是在昆侖山和阿爾金山那雄偉的或秀麗的姿影中融進了柴達木開拓者慕生忠將軍和年輕的地質工作者慕泰生、顧樹鬆、朱儒勳等等的形象呢?在逼真的山光描寫中,開闊、雄偉的剛性的美和俊俏、清秀的柔和的美和諧地組合在一起,而兩山中的盆地——柴達木,就在這凝煉的筆墨下,呈現在讀者麵前了。

李若冰勾勒了山的倩影,也描繪了湖的俏麗。他寫巴戛柴達木湖,開闊、明朗,好似一條銀色的項鏈,掛在鉛鋅山的胸脯上,又好似依偎在山的懷中,正在竊竊私語的情人,以致峻峭、傲岸的山,在嫵媚的湖水裏,顯得意外地溫順。他寫伊克柴達木湖,因為黃昏的來臨,晚霞仿佛從湖裏升起,鮮麗、炫目,緊貼著綠梁山,又從山升起,縱橫飛行,插入天空。山水一色,天水一色,由水及山,由湖麵而晚霞,視線由俯視而仰望,情思由山水而生幻景,那幻化為戀人私語的圖像,組成了一幅迷人的風情畫。他寫了艱苦的柴達木,又寫了姣好的柴達木,他是不是在告訴人們,美,隻有在創造中才能求得呢?)

更美的,是那些柴達木的開拓者。可是,你也許不知道,我寫下的這些英勇的人物,竟然大都被劃為“右派”,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的“臭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