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矢誌不渝鍾情種樹,被感化了的“上帝”出現了——那是在解放前當過“八路”出生入死而在解放後因為沒有文化加之性子暴烈依然是“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莊稼漢的我的父親。
擔負七口之家衣食又熱心公益的父親,除了每日三餐和我們在一個矮腳方桌上吃飯外,平時很少與我們感情上有所溝通。可是就在我14歲那年,父親突然在院子裏栽種了三棵棗樹。挨東屋牆窗戶旁的一棵叫班棗樹,西牆根兒廁所前的一棵叫菱棗樹,附近的一棵叫婆棗樹。這些樹的名字都是俗稱。三棵樹一棵都沒死,並且比著賽著撒歡兒似地往高裏躥,從此渾黃的小院有了綠色,也平添了勃勃生機。
父親在院子裏早不種樹,晚不種樹,卻在我14歲這年突然種樹,並且栽種的居然是清一色的棗樹,是對兒子的理解和慰藉?還是有什麼不可名狀的預示與企盼?我並不理解。
翌年,處於“大躍進”年代的我突然離鄉背井般地被“躍進”到人地生疏的天津市一家工廠做工,三年後壯懷從戎,並且戎馬倥傯28個春秋;之後又“解甲歸田”,在京城幹起雜誌社主編的營生,當然這是後話。
父母健在的那些年,每當我回家探親,都因院裏棗樹的慷慨賜予而使身心得到莫大的快慰與充實。當陰曆五月間,茂密翠綠的棗枝中抽拔出條條嫩黃帶綠的棗花,由於花盤過小,又有綠葉掩映,令人難以分清花萼,花瓣,花蕊,隻是看上去一球球,一串串,晶瑩淡雅,玲瓏秀逸。小小的棗花從清晨到日暮毫不招搖和矯情地播撒帶著清氣的淡淡花香,柔曼地飄落進街坊四鄰的座座院落。那嗡嗡叫的蜜蜂,更是在棗花上繁忙地采擷,以釀成獨具芳香的棗花蜜。每當這個時候,我都孩子氣地踮起腳後跟兒,揚起下巴頦兒湊到棗花前,一邊嗅一邊喊:好清香!當七月流火的酷暑時日,東屋挨近木窗欞旁的那棵班棗樹,龐大的樹冠將小半個院落義不容辭地罩在懷裏,厚密的枝葉遮擋住火辣辣的陽光,濃濃的樹蔭宛如綠色的瀑布流瀉,在地上潤出冰鎮般的涼爽。午飯和晚飯,一家人都將矮腳方桌支放在班棗樹下就餐,大有一種臨風般的快意。當農諺“七月十五發紅棗,八月十五棗落竿”的日子,正是棗子又脆又甜的時刻。特別是東屋窗戶旁這棵班棗樹,成串狀的棗子紅瑪瑙般掛滿枝頭,在湛藍的天幕下一片紅光閃爍。這班棗不僅碩大而且肉肥甘醇,放在嘴裏一咬嘎嘣脆,是我最愛吃的。如果我錯過這個季節回來,母親總是把曬幹的班棗放在柳條編的籃筐裏掛在屋內的房梁上,留著給我吃。每當我吃到脆甜的或是吃到曬幹的班棗,心裏都升騰起一種得到母愛的溫情,並生發出一種得到父恤的豪邁……
如今眼前的這棵班棗樹,雖然已經30多年看不到父親那健壯的身影和母親那慈祥的笑容了,曾經充滿生機的農家小院也人去物非,老屋衰敗凋零,但它卻櫛風沐雨,吮天地之精華,納風雨之膏澤,不怕歲月蹉跎,不懼霜壓雪欺,不鄙其位卑,不薄其身孤,長得鐵幹虯枝,威風凜凜,獨自兀立。那袒露著條條裂痕的樹皮如渾厚的鎧甲,像嶙峋的岩石,似凝固的鐵水,堅硬、粗渾、冷峻;那淩風傲天的樹冠,如國畫大師用傳統的皴法堆疊塗抹在畫麵上濃重的線條,潑辣、剛勁、灑脫。這充滿陽剛的樹幹,這不慕世俗的孤傲樹冠,蘊藏的情,蓄積的意,呼之欲出,不喚自鳴。
容貌衰敗的老屋。
鐵骨錚錚的棗樹。
這昭示著大千世界什麼真諦呢?
1995年寫畢,2002年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