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的誓,而且是開國皇帝發的誓,對其繼承者應該是具有絕對的權威和約束力的。
九百年前的趙匡胤,敢立這塊“不殺士大夫”的石碑,固然出於萬世基業的考慮,其實,很大程度上也是一種勢所必然、順應社會發展的行為。中國人說“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趙匡胤要結束軍人對政治的幹預,也許是中國曆史上開天辟地的。“槍杆子裏麵出政權”,此乃我們大家都知道的真理,但毛澤東這句話隻是半句,另外半句,早在一千年前,趙匡胤就身體力行做到了。槍杆子可以出政權,但這個政權絕不能再被槍杆子左右。實行文官製度,由政治家治國而不是軍事家治國,便是趙匡胤執政的奮鬥目標。誓碑雖小,意義重大,因為它極其明確地刻下了“不殺”二字,也就提供了實行文官製度的最起碼保障。
在此之前,中國的士人,也就是文人、讀書人、知識分子,是被統治者視為呼之即來、揮之則去的“衙役”,是被權力擁有者視為用得著時用之、用不著時甩之的“抹布”,是被當官的、有錢的、拿刀動槍的視為可以騎在頭上拉屎撒尿的臭老九,當然更是以秦始皇為首的暴君們視為大逆不道的整肅對象。在此之後,至少在這塊深藏於密室的誓碑上,有一行字,“士人不可殺”。大宋王朝,第一,並非沒有殺過士人的紀錄;第二,士人確實也殺得較他朝為少,因此,這誓碑意義非凡。
中國之文化精神,其輝煌燦爛,其博大精深,其傳統悠久,其生命力蓬勃,是有超越曆史而萬劫不滅的能量。視文化為民族生命,視文人為國家棟梁,乃有史記載的三千多年以來中國人的精神傳承。中國立於世界民族之林,不是因為其國力強大,不是因為其人口眾多,不是因為其地大物博,也不是因為其曆史悠久,而是因為其擁有的這種文化淵源。中國,作為一個國家,敗弱過,窮困過,破碎過,被人侵略得險幾亡國過,但之所以衰而不敗,敗而不滅,滅而重生,生生不息,得以篳路藍縷,走出困境,全在於支撐著我們精神的這顛撲不破、曆久彌新的由方塊字組成的文化傳統。在中國,也許相當一段時間內,文明,會被抑製得喘不過氣;文化,會被扼殺得了無生氣;文人,會被鉗製得萬馬齊喑;文學和文藝,會被整肅到寸草不長、顆粒無收。但是,這種誓碑上的精神傳承,猶如橫亙在中原腹地的長江大河一樣,枯水期再長,也不會斷流。
中國人經過千年以上的摸索,由昏沉蒙昧的黑夜,走向啟迪覺醒的黎明,趙匡胤順應了這樣的潮流,故而王夫之在《宋論》中曾經說到這塊誓碑:“太祖勒石,鎖置殿中,使嗣君即位,入而跪讀。其戒有三:一、保全柴氏子孫;二、不殺士大夫;三、不加農田之賦。嗚呼!若此三者,不謂之盛德也不能。”一個受到壓迫的人,方知不受壓迫之可貴;同樣,一個壓迫慣了的人,要他收手不壓迫人,也難。明末清初的王夫之,深知文人在壓迫下難以為文,難以為人,這位遺民甚至要躲到湘西石峒才能擺脫大清王朝文網的壓迫,所以,他對趙匡胤的這項措施評價極高。道理很簡單,人隻有一個腦袋,可不是韭菜,割掉一茬,仍可再長一茬。因此,這塊誓碑基本能夠約束後來的執政者,給文人一點安全保證。中國封建社會,一共有過三百多個皇帝,隻有他發了不殺士人的誓,舍他,無人敢做出這樣的承諾,而且,大宋王朝三百年,勉勉強強也還是按照他的誓言去做,不殺,或者盡量不殺士大夫,所以,他真是很了不起。
就這一點來說,趙匡胤對於中國文化的貢獻是無與倫比的。然而,曆史上少有人注意宋太祖此舉,即或有,也一筆帶過,或者存疑,隻有王夫之以“盛德”二字,表示他衷心的讚美。
有論者以為,這塊誓碑不僅達到中國封建王朝曆史上的“民主”高峰,更有論者談及,還說明了昏君、庸君也許不把這種精神傳承放在心上,不等於明主、英主不把這種精神傳承不當回事。秦始皇焚書時,醫藥的、農林的書,是不扔到火堆裏去的。這說明,即使暴君在下手屠殺文人、滅絕文化時,作為一個中國人,這種血脈傳承的精神淵源,也還在起著作用。除非他已經是畜生,是野獸,否則,總會存有一絲顧慮。這也是五千年中國文化傳統得以綿延至今並發揚光大的原因。
有宋一代,對於文人比較優容,也比較信任。其人事政策的起源,是與這塊在建隆三年(962)所立的誓碑分不開的。德國漢學家庫恩(Dieter Kuhn)在《宋代文化史》一書中指出:
中國在11世紀至13世紀發生了根本的社會變化。首先,文官政治取代了唐朝的以地方藩鎮為代表的軍人政治,受到儒家教育的文人擔任政府高級行政官員;孟子以王道治國的思想第一次付諸實施。其次,宋朝在農業文明、城市文明和物質文明(如手工業)方麵取得了很大成就。農業技術的新發展,新土地的開墾,以及農作物產量的提高,奠定了宋朝經濟繁榮的基礎。城市商業和手工業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出現了以商人為代表的新富人階層,促進了飲食文化、茶文化、建築和居住文化的發展。
因此,庫恩甚至認為,宋朝是中國中世紀的結束和近代的開始。
美國曆史學家墨菲(Rhoads Murphey)的《亞洲史》第七章“中國的黃金時代”,對於這個黃金時代有精彩的論述:
——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發展、創新和文化繁盛的時期。它擁有大約一億人口,“完全稱得上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生產力最高和最發達的國家”。
——在宋朝,作為中華帝國主要光榮之一的科舉製度達到了它的頂峰。得到選拔的官員中,有三分之一或更多來自平民家庭,“如此高的社會地位升遷比例,對於任何前近代甚至近代社會來講,都是驚人的”。(以上摘錄自樊樹誌《國史十六講》)
對唐宋文人稍有了解的讀者一定會知道,宋代對文人授官之高,勝於前朝。以唐宋八大家為例,韓愈、柳宗元的官位也就是刺史、侍郎等職,相當於省市一級,甚至不過地市一級。而歐陽修、蘇軾的官位大抵相當於省部級,範仲淹、司馬光、王安石等人,更是進入中樞決策層麵。這就是王夫之所讚美的“不謂之盛德也不能”了。
雖然,說到趙匡胤,都會加上“行伍出身”四字,他的禦像也是粗黑肥碩,與讀書人之文雅清秀毫不搭界。其實從他的祖輩起,曆後唐、後晉、後漢至後周數朝的軍人世家,不僅擁有殷厚的根底,還漸漸擁有門閥的褒望。從他的高祖開始,為縣令者,為藩鎮從事者,為刺史者,為檢校司徒者,不一而足,在涿州時即為名門望族,在太原時更為世家豪族。當趙匡胤出生在洛陽夾馬營時,家道不幸中落,然而,大戶人家的出身,貴族後裔的履曆,詩書禮教的素養,傳統精神的淵源,在氣質上,在教養上,已非前輩那一派赳赳武夫的形象。
凡讀過孔孟之書,受過學塾教育,稍知斯文修養,略懂溫良恭儉讓的中國人,對於文明的趨附,對於文化的親和,對於文人的認同,對於方塊字的敬重,幾乎是與生俱來的。而那些識字不多、讀書不多、思想狹隘、意識愚執的農民和小生產者,也就是那些以大老粗為榮的,而且還握有一定權力的人,才會抵製文明和文化,才會忌畏文人和士子,才會挾嫌報複,狠下死手整知識分子。因此,與文化素質欠缺或文明修養差池的掌權者,是根本找不到共同語言的,這就是莊子在《秋水》裏所講:“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就像與一個坐井觀天的人無法交談萬裏無雲的廣闊天空一樣,一個正常人不可能與一竅不通的榆木疙瘩彼此溝通,相互呼應。
巴爾紮克有言,不經過三代的陶冶,成不了貴族。《千裏送京娘》中那個善良護送弱女子的男主角,就是趙匡胤。趙家雖屬武將,世代從軍,但宋太祖卻是個異數,酷愛讀書,“雖在軍中,手不釋卷。聞人間有奇書,不吝千金購之”。公元958年,“從世宗平淮甸,或譖上於世宗曰:‘趙某下壽州,私所載凡數車,皆重貨也。’世宗遣使驗之,盡發籠篋,唯書數千卷,無他物”。據《宋史》,“既長,容貌宏偉,器度豁如,識者知其非常人”。甚至被周世宗柴榮視為隱敵,而心懷戒意。
崇文抑武,在趙匡胤之前,焚書坑儒的秦始皇做不到,以儒冠為尿壺的漢高祖做不到,動不動拿文人祭刀的魏武帝做不到,甚至連從諫如流的唐太宗也做不到。因為,李世民征討一生,武是第一位,文是第二位,這是他的必然排序,也是曆代最高統治者的必然選擇。而趙匡胤能做出曆朝曆代都未有過的改變,應該是他總結了唐末至五代,從公元875年黃巢之亂起,或許從公元755年安史之亂起的二百年間戰亂頻仍的曆史經驗。陳橋兵變當上皇帝以後,如何改變唐末至五代以來各地藩鎮節度割據、軍人統領行政、胡作非為的弊端,如何消除動輒刀槍相見、兵燹成災、天下大亂的敗象,成了他念念不忘之事。他曾經對趙普感慨過:“五代方鎮殘虐,民受其禍。朕令選儒臣幹事者百餘,分治大藩,縱皆貪濁,亦未及武臣一人也。”在他眼中,一百個文臣的貪濁,其危害性也不如一個將領的作惡。所以他下決心要用文人治國理政,於是,就有了這塊“不殺士大夫”誓碑。雖然是最低程度的安全保證,但卻給文人從政為官、發揮才幹、敢於直言、恪盡厥職創造出寬鬆的氛圍、良好的環境。
據說唐太宗李世民在一次科舉以後,站在午門城樓上看新科進士魚貫進入朝堂,對左右說,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矣。其實唐朝每次科舉的錄取率僅為宋朝的十分之一。唐二百多年,進士登科者三千多人,宋朝三百年間,進士登科者十萬多人。這充分說明趙匡胤是下決心要實行文官製度的,為此,他在選拔、儲備人才上,采取兼收並蓄、多多益善的政策,而且直接取之民間,實施最公平的擇優錄取的方針。
宋代采取重文抑武的國策,第一是趙匡胤對於曆史的經驗總結;第二是他自身文化素養、精神淵源的影響所致;第三,恐怕更是他對於武將奪權篡位的巨大威脅始終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自己搞過這樣一次突然襲擊,也就是“陳橋兵變”,僥幸成功,他不能戒之懼之,不能不防患於未然,不能讓別人再撿這個便宜。其實“黃袍加身”的發明權,並非他的首創,而是蹈襲他的上司郭威。他的老長官起事就更倉促了,甚至連黃袍這樣重要的道具也未準備好,隻是扯下旗杆上的黃旗裹在身上,就劍不出鞘,刀不血刃,把江山奪了。這種投入極低、產出極高、堪稱價廉物美的兵變模式,對那些野心不小、胃口很大、頭腦簡單、手握虎符的將帥,肯定極具誘惑力。所以他當上皇帝以後,自然不能讓別的將領如法炮製來對付他。說白了,這種兵變模式,太容易被複製了。更何況他親眼目睹唐代擁兵的藩鎮是如何不停製造內亂,五代跋扈的武將是如何奪權篡國稱帝,而要讓將領們死掉篡奪之心的最佳之計,莫如剝奪他們的統兵之權。因此,這才有“杯酒釋兵權”,這才有“兵不識將,將不知兵”的軍事建製,這才有重用文官的係列措施,這才有大量招收士子的科舉製度。這固然是後來導致敗亡的“積貧”、“積弱”和“三冗”(“冗官”、“冗兵”、“冗費”)後遺症的由來,但也是因經濟發達、文化鼎盛、科技昌明,造成大宋王朝成為中國曆史轉捩點的原因。
關於這塊“不殺士大夫”的誓碑,首見於宋葉夢得的《避暑錄話》:“藝祖受命之三年,密鐫一碑,立於太廟寢殿之夾室,謂之誓碑,用銷金黃幔蔽之,門鑰封閉甚嚴。因敕有司,自後時享(四時八節的祭祀)及新太子即位,謁廟禮畢,奏請恭讀誓詞。獨一小黃門不識字者從,餘皆遠立。上至碑前,再拜跪瞻默誦訖,複再拜出。群臣近侍,皆不知所誓何事。自後列聖相承,皆踵故事。靖康之變,門皆洞開,人得縱觀。碑高七八尺,闊四尺餘,誓詞三行,一雲:‘柴氏子孫,有罪不得加刑,縱犯謀逆,止於獄內賜盡,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連坐支屬。’一雲:‘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一雲:‘子孫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後建炎間,曹勳自金回,太上寄語,祖上誓碑在太廟,恐今天子不及知雲。”
據《宋史·曹勳傳》,已經被俘虜到金國為降人的宋徽宗,對即將南歸的曹勳交代:“(太上皇)又語臣曰,歸可奏上,藝祖有約,誓不誅大臣、言官,違者不祥。故七祖相襲,未嚐輒易。每念靖康年中,誅罰為甚。今日之禍雖不在此,然要當知而戒焉。”
兩宋王朝對於文化人的優容,這塊誓碑起到極大的作用。第一,因係太祖所立,具有國家法律的權威;第二,趙匡胤為趙氏家族的開國之君,他所立的誓碑,自然也就有鉗束整個家族的契約力量;第三,圍繞誓碑的神秘設施、神聖儀式以及讖語詛咒,對後世繼承人的阻嚇作用,是毫無疑義的。在世界,在中國,如果不是唯一,也少有這樣器識的最高權力擁有者,敢以碑刻這種不易磨滅的方式,做出不得殺文人士大夫以及言事者的承諾。王夫之說:“自太祖勒不殺士大夫之誓以詔子孫,終宋之世,文臣無歐刀之辟。張邦昌躬篡,而止於自裁;蔡京、賈似道陷國危亡,皆保首領於貶所。”
後來的研究者對於誓碑的真實性表示存疑,理由有三,一是靖康之變發生時,《避暑錄話》的作者葉夢得不在京城;二是宋人李燾所著《續資治通鑒長編》與元人脫脫所著《宋史·太祖本紀》中,未見類似記載;三是如此盛德之舉,正應借以廣樹恩信,延攬人心,沒有必要秘而不宣、諱莫如深。這就是讀書人書讀多了之後的“知多識少”了,惟奉“本本主義”,而昧於事理常識。其實,非親眼目睹的事實,不能斷言其不存在;未見於信史所載,也不能說明便是杜撰。至於當時為什麼不利用這項德政大肆宣傳,製造輿論,隻不過是以今人發紅頭文件、開群眾大會、學報紙社論、談學習心得的行事方式加諸前人而已,這就是書呆子的好笑了。試想一下,趙匡胤不是傻瓜,這種皇室內部的密約,具有相當程度的底牌性質,怎能公之於眾,成為束縛接班人手腳的羈絆呢?我們還可以想象一下,五代以來,武人囂張成性,能夠忍受如此二等公民的安排嗎?而小媳婦做慣了的知識分子,得此尚方寶劍,那還了得,豈不要騎在皇帝的脖梗子上拉屎嗎?
宋代以文臣駕馭武將的基本國策,一以貫之的重用並優待文臣,輕易不殺臣下的大政方針,實際上是以祖宗家法,為曆代皇帝所遵奉並認真執行的。從《續資治通鑒長編·仁宗·慶曆三年》的範、富爭論中,範多次提及“祖宗以來”,大家嘴上不說,心裏明白這塊誓碑,其實是一條可以約束皇帝的戒律。“初,群盜剽劫淮南,將過高郵,知軍晁仲約知不能禦,諭富民出金帛,具牛酒,使人迎勞,且厚遺之,盜悅,徑去不為暴。事聞,朝廷大怒,樞密副使富弼議誅仲約以正法,參知政事範仲淹欲宥之,爭於上前。”範仲淹認為:“郡縣兵械,足以戰守,遇賊不禦,而又賂之,此法所當誅也。今高郵無兵與械……事有可恕,戮之,恐非法意也。”仁宗“釋然從之,仲約由此免死。既而,弼慢甚,謂仲淹曰:‘方今患法不舉,舉法而多方沮之,何以整眾?’仲淹密告之‘祖宗以來,未嚐輕殺臣下,此盛德之事,奈何欲輕壞之’”。《退齋筆錄》載,元豐年間,神宗欲處置一名辦事不力的轉運使,蔡確和章惇也是以“祖宗以來”四字逼皇帝讓步。當時,對西夏用兵失利,神宗挺沒麵子,要殺這個失職的轉運使,一以卸責,二以泄火,三以樹威。沒想到承旨辦案的宰相蔡確拒絕執行,他的理由是:“祖宗以來,未嚐殺士人,臣等不欲自陛下始。”接下來,神宗說,不殺可以,“使刺配遠惡州郡”。時為門下侍郎、參知政事的章惇,堅稱不可,“如此,即不若殺之”。他認為“士可殺,不可辱”,黥麵對士人來說,勝於刑戮。事後神宗對二人喟然長歎:“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章惇居然像吃了槍藥地回答道:“快意事,不做得也好。”這種臣下頂撞主子的回答,宋以前的秦、漢、唐聽不到,宋以後的元、明、清更聽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