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KS君(1 / 2)

KS兄:

我很感謝你的殷勤的慰問,但對於你所憤慨的兩點和幾句結論,我卻並不謂然,現在略說我的意見——

第一,章士釗將我免職,我倒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他那對於學校的手段,我也並沒有你似的覺得詫異,因為我本就沒有預期章士釗能做出比現在更好的事情來。我們看曆史,能夠據過去以推知未來,看一個人的已往的經曆,也有一樣的效用。你先有了一種無端的迷信,將章士釗當作學者或智識階級的領袖看,於是從他的行為上感到失望,發生不平,其實是作繭自縛;他這人本來就隻能這樣,有著更好的期望倒是你自己的誤謬。使我較為感到有趣的倒是幾個向來稱為學者或教授的人們,居然也漸次吞吞吐吐地來說微溫話了,什麼“政潮”咧,“黨”咧,仿佛他們都是上帝一樣,超然象外,十分公平似的。誰知道人世上並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著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醜態,我說,倒還沒有什麼丟人,醜態而蒙著公正的皮,這才催人嘔吐。但終於使我覺得有趣的是蒙著公正的皮的醜態,又自己開出帳來發表了。仿佛世界上還有光明,所以即便費盡心機,結果仍然是一個瞞不住。

第二,你這樣注意於《甲寅周刊》,也使我莫明其妙。

《甲寅》第一次出版時,我想,大約章士釗還不過熟讀了幾十篇唐宋八大家文,所以模仿吞剝,看去還近於清通。至於這一回,卻大大地退步了,關於內容的事且不說,即以文章論,就比先前不通得多,連成語也用不清楚,如“每下愈況”之類。尤其害事的是他似乎後來又念了幾篇駢文,沒有融化,而急於撏撏,所以弄得文字龐雜,有如泥漿混著沙礫一樣。即如他那《停辦北京女子師範大學呈文》中有雲,“釗念兒女乃家家所有良用痛心為政而人人悅之亦無是理”,旁加密圈,想是得意之筆了。但比起何栻《齊薑醉遣晉公子賦》的“公子固翩翩絕世未免有情少年而碌碌因人安能成事”來,就顯得字句和聲調都怎樣陋弱可哂。何撏比他高明得多,尚且不能入作者之林,章士釗的文章更於何處討生活呢?況且,前載公文,接著就是通信,精神雖然是自己廣告性的半官報,形式卻成了公報尺牘合璧了,我中國自有文字以來,實在沒有過這樣滑稽體式的著作。這種東西,用處隻有一種,就是可以借此看看社會的暗角落裏,有著怎樣灰色的人們,以為現在是攀附顯現的時候了,也都吞吞吐吐的來開口。至於別的用處,我委實至今還想不出來。倘說這是複古運動的代表,那可是隻見得複古派的可憐,不過以此當作訃聞,公布文言文的氣絕罷了。

所以,即使真如你所說,將有文言白話之爭,我以為也該是爭的終結,而非爭的開頭,因為《甲寅》不足稱為敵手,也無所謂戰鬥。倘要開頭,他們還得有一個更通古學,更長古文的人,才能勝對壘之任,單是現在似的每周印一回公牘和遊談的堆積,紙張雖白,圈點雖多,是毫無用處的。

魯迅。八月二十日。

十四年的“讀經”

自從章士釗主張讀經以來,論壇上又很出現了一些論議,如謂經不必尊,讀經乃是開倒車之類。我以為這都是多事的,因為民國十四年的“讀經”,也如民國前四年,四年,或將來的二十四年一樣,主張者的意思,大抵並不如反對者所想像的那麼一回事。

尊孔,崇儒,專經,複古,由來已經很久了。皇帝和大臣們,向來總要取其一端,或者“以孝治天下”,或者“以忠詔天下”,而且又“以貞節勵天下”。但是,二十四史不現在麼?其中有多少孝子,忠臣,節婦和烈女?自然,或者是多到曆史上裝不下去了;那麼,去翻專誇本地人物的府縣誌書去。我可以說,可惜男的孝子和忠臣也不多的,隻有節烈的婦女的名冊卻大抵有一大卷以至幾卷。孔子之徒的經,真不知讀到那裏去了;倒是不識字的婦女們能實踐。還有,歐戰時候的參戰,我們不是常常自負的麼?但可曾用《論語》感化過德國兵,用《易經》咒翻了潛水艇呢?

儒者們引為勞績的,倒是那大抵目不識丁的華工!

所以要中國好,或者倒不如不識字罷,一識字,就有近乎讀經的病根了。“瞰亡往拜”“出疆載質”的最巧玩藝兒,經上都有,我讀熟過的。隻有幾個胡塗透頂的笨牛,真會誠心誠意地來主張讀經。而且這樣的腳色,也不消和他們討論。他們雖說什麼經,什麼古,實在不過是空嚷嚷。問他們經可是要讀到像顏回,子思,孟軻,朱熹,秦檜(他是狀元),王守仁,徐世昌,曹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