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糞土當年笨鎬情(1 / 2)

刨凍土——我說的其實是刨凍糞土——為什麼會成為一種樂趣呢?答:它充滿了技巧和美感,刨過讓人終生懷念。

先說說我是怎麼發現這項樂趣的。農村家家養豬,豬這東西邊吃邊拉邊尿,還用小蹄子在屎尿之上踐踏。踩踩浮泥,薄言踩之。這情景一般人不稀得看,莊稼人一瞅樂了,上哪兒找這麼好的畜生啊。趕緊拉黃土填豬圈,豬見了新土,又在其上搞“三邊”活動。說的是什麼意思呢?積農家肥。豬的活動頂三個勞動力,拉、屎、踩,攔都攔不住,多好。反過來說,如果雇人往豬圈撒尿,他撒不了那麼多,腎功能不行,除非供啤酒。他們撒了也不踩,沒豬勤快。這是一層意思。

第二層,黃土進圈全成了肥料。到秋天,把糞起出來——莊稼人穿膠皮水靴,在豬圈一鍬一鍬把糞揚到牆外,小山似的。這是秋天的事。到冬至,特別進了臘月,吾等上陣刨糞,尤其吾,炫技有了舞台。心情和炫技派鋼琴家弗朗茲·李斯特是一樣的。

早上起來,打青年點出來(知道刨糞,心情比較愉快,並有傲慢。由於狗皮帽子擋臉,別人也看不出啥傲慢來),吾們身穿羊皮坎肩,腰係麻繩(再解釋一下,羊皮坎肩是不是作秀呀?哪裏。這玩意是生產隊的,白穿。幹什麼髒活兒都不吝,解釋畢),肩上扛著大笨鎬,晃晃悠悠(不要急),叼著旱煙卷兒,看北風把旱煙卷兒的紅火嗖嗖吹走,奔起糞之地。就我插隊的當鋪的大地而言,這一段路擔得上“美好”二字。鑽天楊像一管管鵝毛筆直立道旁。老百姓的炊煙(熬早粥的柴火煙)從煙囪裏出來,輕手輕腳。對麵過一輛拉檁子的馬車,馬的鼻孔掛白霜。藍天空落落的,豈止無雲,且無鳥。大笨鎬20斤重,扛在肩上。進村看,家家院牆堆一糞堆,堆得高的,證明這家人好豬也好,過日子。不過糞都是公家的,歸集體所有。社員沒地,要糞也沒用。

到了糞堆前,把人分開,兩人一堆。啐!啐!(攥鎬前往手心吐唾沫之象聲詞,表開始)也有人不用唾沫表,擤鼻涕往身上蹭蹭,或幹咳,或揚言“TMD!”開鎬。

糞堆這東西,如果不凍透,沒法刨。一定凍到糞和地球結為一體一刨一個白印之際,牢幫兒的,才開刨。有些人上前咣、咣一頓亂鎬,十來下敗下陣,捂著手(震的)齜牙咧嘴,刨下的糞土掃秤盤子裏,連二斤都不夠。而刨糞之技法,即操作笨鎬之動作要領,貧下中農並不傳授。吾何以技巧超群?是通過追蹤學習大隊貧代會主任葉大爺刨糞之全記錄,且學且練,才得正果。

具體說是這樣。一呢,鎬不能掄,而要舉。掄起來的鎬風綺靡膚淺,鎬按圓形軌跡落地時,力量分散了。舉才能把力量集中於鎬尖。二呢,端正認識。糞土解體,非人力而致,乃鎬力所成,不可用力,而要借力。三呢,下鎬之後善察反饋,成塊的糞是震下來的,不是刨下來的,越是大塊糞脫落前聲越悶。順這個槽一鎬一鎬震,別換地兒。最後,糞塊下來了。一大塊帶冰碴的糞下來後,周遭全是欣喜的眼神。女知青扭捏過來,說“陝歇歇”,然後用掃帚掃碎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