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海上鋼琴青衫濕(1 / 1)

這個名叫1900,生於客輪,終生不踏陸地一步的怪人在船上從事的職業如果不是鋼琴師,而如雜役,他一定會投身陸地,像其他人那樣生活。

比方說,他在維吉尼亞號客輪上賣烤馬鈴薯——蘭州的烤馬鈴薯每每皮開肉綻,香味擴散指數為10米/秒,這是我至今牢記蘭州的理由之一——他為橫渡大西洋的旅客擦皮鞋,他向新婚和已婚50多年的夫婦賣安全套。還比方說,他在船上發電報,壓朝鮮冷麵,用竹竿子投煙囪煤灰,用幹淨的亞麻布擦喝白蘭地的鼓肚玻璃杯。那麼,1900先生一定不耐煩,要到陸地上去發展,用1936年辭世的魯迅先生的話說,乃為“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說到這兒,想起一件事。說人這一生的所謂追求、奮鬥,甚至刀光劍影浴血毆鬥,都在“尋求別樣的人們”。

“別樣的人們”就好嗎?先別問好不好,人大體上擺脫不了這麼一種軌跡。“尋求別樣的人們”,首先是對自己所處的“同樣的人們”的否定,砸爛之,不要之,走了。這裏麵的邏輯是——即同樣與別樣的區別——由貧而富,由赤峰話而普通話,由塑料涼鞋而阿迪達斯馬球鞋,由親嘴而接吻,由滿嘴大蒜味而木糖醇香口膠味,由沙眼顫眼瞼而飛眼顫眼瞼,由蹲著拉屎而坐著拉屎,由指甲擠粉刺而開刀填鼻梁,由寫紙條而發短信,由小人書而盜版碟,由夾肉而夾菜,由四環素牙而德國烤牙,由小腸疝氣而高血脂,由蛇盤瘡而腰椎間盤脫出,由話匣子而DVD,由吧嗒嘴而打呼嚕,由我們村裏的年輕人而馬德田雅芝,由糊報紙而立邦漆,由束胸而乳溝,由楊白勞而麥當勞並麥當娜。人們變化著、進步著、憧憬著、茫然著、激動著。這是一條織田裕二所演的“發達之路”。雖然大多數的人們後來都坐著拉屎了,但人本身並沒有高明到哪裏,而包裝的確換了。其時,社會GDP在攀升,消費在拉動。這都是在陸地上發生的,“尋求別樣的人們”所帶來的變化,如米蘭·昆德拉所言:生活在別處。

電影《海上鋼琴師》偏偏造就了一個逆流而動的人生樣本——1900.1900先生不踏陸地,心裏也就沒有陸地之人普遍患有的妄想症。他賴以生存的支柱既然不是財富,不是烤馬鈴薯,不是投煙囪灰,必是一樣不會枯竭的永遠給人夢想並且是美好之物。在塵世間,這樣的東西如果不是宗教,那隻能是音樂,像1900那樣,在船上彈鋼琴。

電影就是這樣,它不僅製造夢想,還製造假定的不可能的人生。當每個人都穿梭於紅塵滾滾的大路之上時,電影用兩小時告訴你一個假設不走這條路的人的一生。

導演或許挖空心思為1900不上岸找一個借口,比如肚子疼、軍團菌症、陣發性腹瀉、啞巴、斜視症,但都成不了一個人38年不上岸的理由。

那麼,他不上岸的理由到底是什麼呢?雖然主人公在影片結尾有一大段告白,說城市看不見盡頭、街道太多等,都不足以理服人。觀眾已知,他不上岸的真正理由是沒上過岸。這乃是對人的處境的深刻寫照。生活中,人所提出的選擇或拒絕的理由常常是可疑的,一個人不做的原因可能就在於沒做過。

1900拒絕陸地,有一些恐懼,更多的是留戀船。作為一個譬喻,1900和船的關係可以理解為胎兒和子宮的關係。按精神分析學家的理論,人一生都在尋找返回母體的路,隻是找不到。換言之,人巴不得回到老母的子宮裏尋求寧靜而無衣食之虞的溫暖的海洋生活。然而,離開了就永遠回不去了,因為人是生長的動物。誰也沒聽說某人企求通過手術回到母親子宮裏這樣的消息。連最善於炒作的歌星也沒用這樣的消息炒作自己。這就是1900甘願死在船上的緣由。

然而作為電影,自然要一波三折。1900不下船為一怪,其下船也為一怪。他真下船了,所幸雙足未及陸地而返回。是什麼偉大的力量讓他下船?不用問,是愛情。在1900平靜的彈琴生活中,愛情出來搗亂,差點兒讓他著陸。愛情在這部影片中的力量不那麼怪而大,像焰火一般閃閃滅了。挺好,讓1900少遭不少罪。

《海上鋼琴師》最感人處不在劇情,而是音樂。音樂的整體設計,1900的演奏,均有超越塵俗的高潔。顯然導演熟諳音樂深味。中國導演懂音樂的不多。作曲懂音樂而導演不懂音樂,像切菜的懂烹飪而炒菜的不懂烹飪一樣,做出來的吃品總有點兒不對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