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會改變一個人,這是眾所周知的道理。這裏說的“改變”,不是它使一個人由代課教師變成文聯主席這種地位上的變化。我是說心靈,作為一個誠實的勞動者的寫作,會發現內心出現一條通向遠方的道路。走過去,你會變成另外的人。
寫作使人謙遜。世上讓人驕狂的事情很多,小時候我記得,有個人穿了雙皮鞋就很驕狂。事實上世上每件事都會讓某些人驕狂。這就像某種人吃了某種藥一定會過敏一樣。何止皮鞋?權力、聲譽、豪宅、出國、打保齡球,甚至有人當一次右派要在文章中寫二百遍,這不也是驕狂嗎?我老婆說賣肉和賣西瓜的,一般比較狂妄。可是為什麼賣肉或賣西瓜的就易生妄心呢?手裏有刀,以及眼前血紅?有一些生存方式容易把人變成無賴。但你在一片豐饒的田野上,看不到一個驕狂的農人。農人在勞作與休息的時候都是謙遜的,換言之,創造者易於謙遜。除了上帝之外,女人、工匠與農人,以及作家都是創造者。麵對著時間,麵對著無盡,人像孩子一樣生出敬畏之心。寫作讓我們感到生活的廣闊,感到你在生活中的位置。我常常感到我由於寫作而變得像小螞蟻一樣勤勉和認真,像小螞蟻一樣充滿歡喜地做每一件事。我感到街坊鄰居都喜歡我的樸素、強壯和單純。他們甚至用這樣的話來讚揚我:“你根本不像寫東西的人”。他們所欣賞的本真與謙遜,恰恰是寫作所帶來的。
寫作使人善良。什麼工作常常思考人的命運?法官?算命的人?以及作家?從近來披露的新聞中得知,法官決定人的命運,但並不思考人的命運。算命者不決定人的命運,卻天天思慮。兩者實際離人的命運很遠。而作者麵對的是命運的血肉。有時候,我感到天下哪有什麼好人壞人,當你看清命運的手之後,對所謂“壞人”反生可憐之心。一個作家在多年的寫作之後仍然不是一個人道主義者,證明他走在了錯誤的道路上。如果在一種醞釀已久的寫作中我們仍然不能了解人的寶貴、人的脆弱、人的向善的天性以及人對惡的誘惑的向往,特別是對人的信心,也證明他走在了錯誤的道路上。我已經很久不用善良這個詞。因為這是一種特定境遇的形容詞,不能夠也不應該被廣泛使用。上帝善良嗎?許多事情不是善良與不善良的問題。但寫作使人善良,作家比別人更能感受人間的不公平而帶來的痛楚。他們是在白天和黑夜始終警醒的社會的神經。如果我們可以要求治國大師應該堅強,教師應該淵博,鐵路信號員的視力應該良好的話,作家應善良。對中國下一代的讀者而言,比尖銳明敏更需要的是溫厚仁慈,這對國人性格是一種救治。下一世紀初,中國更需要泰戈爾、托爾斯泰、川端康成和米斯特拉爾。
寫作使人樸素。差不多所有的勞動都使人樸素。農人對著麥子的表情與歌星對著觀眾的表情肯定不一樣,前者更平靜實際更美。寫作不是開炮,一拉引繩便有震耳效果。它是一點一滴的勞動的積累。在這種積累中,他已經有可能把時代與命運、把遭遇與夢想,把榮耀與付出進行過不止一次的權衡,生活的繁華使寫作者感到樸素更適合於自己。樸素的人更容易感受到美。
在將近50年的時光中,寫作在中國已經不是一條通向高官厚祿的道路,至少已經開始如此了。它作為一項心智活動更接近於純粹。在寫作中,無論苦難或憂傷,所經曆的一切在流露筆端之前,在內心再一次經曆一遍。所謂謙遜善良樸素都是這種經曆的結果之一,它使我感到活了兩輩子,原來的悲喜都沒有浪費。而且它使我在品格方麵比過去更好了一些,這是過去所沒想到的。在這種意義上,寫作與修道仿佛。對我來說,謹此,僅此。
原野
2000年1月於沈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