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獨秀的小說創作,與梁啟超的“小說界革命”是同步的。“新小說之意境,與舊小說之體裁,往往不能相容”,這一難題曾困擾著梁啟超,同樣也困擾著陳獨秀。
所謂“新小說之意境”,在梁啟超那裏是突出小說革命在啟蒙運動中的作用:“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在創作中則“專在借小說家言,以發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其愛國精神”。從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蔡元培《新年夢》、陳天華《獅子吼》等政治小說的出現,到李伯元《官場現形記》、劉鶚《老殘遊記》、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等譴責小說的興起,都展示了“新小說之意境”。
陳獨秀創作《慘世界》與《黑天國》,同樣是“借小說家言,以發起國民政治思想,激勵愛國精神”,曾顯示他獨特的思想風貌。
以往的研究注重《慘世界》的反清排滿思想是不錯的。那仗勢欺人、詐人錢財的村官名為滿周苟,諧音即滿洲狗,無疑是影射仕清的漢族官僚。無賴村的範桶(飯桶)和他們朋友吳齒(無恥)小人,都被斥為“把我們全國人的體麵都玷辱了”的“當洋奴的賊種”,用意也相同的。“你看世界上那些搶奪了別人國家的獨夫民賊,還要對著那些主人翁,說什麼‘食毛踐土’、‘深仁厚澤’的話哩”雲雲,是借男德之口斥責滿人入主中原的強盜邏輯。“索性大起義兵,將這班滿朝文武,揀那黑心肝的,殺個幹淨”,更是借男德之口,高倡種族複仇主義。
但陳獨秀的深刻處在他遠未停留在種族複仇主義的立場上,而著重分析,批評了民眾的愚昧落後與愛國誌士的口是心非。對於前者,陳獨秀寫了恩將仇報,為奪財欲拿救命恩人的頭顱去換官賞的村婦。他更通過男德之口,從多方麵批評了中國人的奴性。男德說:“我們法蘭西人比不得那東方支那賤種的人,把殺害他祖宗的仇人,當作聖主仁君看待。”尤為深刻的是,他將宗教與孔學都當作奴化哲學來批判。書中人孔美麗說:“那支那的風俗,極其野蠻,人人花費許多銀錢,焚化許多香紙,去崇拜那些泥塑木雕的菩薩。”男德甚至說:“那支那國孔子的奴隸教訓,隻有那班支那賤種奉作金科玉律,難道我們法蘭西貴重的國民,也要聽他那些狗屁嗎?”他借講法國國情進而分析了中國民眾愚昧的原因在:“被曆代的昏君欺壓已久,不許平民習此治國救民的實學,所以百姓的智慧就難以長進。目下雖是革了命,正當思想進步的時光,但是受病已久,才智不廣,不能自出心裁,隻知道羨慕英國人的製度、學問,這卻也難怪。”因而提出拯救人心為當務之急。男德說:“這好慘的世界,好慘的世界!我男德若不快快拯救同胞,再過幾年,我們法國的人心,不知腐敗到何地步!”將人心提高到什麼境界?陳獨秀和他的書中人男德當時都隻能訴諸天理良心,男德說:“照我看來,為人在世,總要時常問著良心就是了。不要去理會什麼上帝,什麼天地,什麼神佛,什麼禮義,什麼道德,什麼名譽,什麼聖人,什麼古訓”;“凡人做事都要按著天理做去,卻不問他是老子不是老子”。循此思路,陳獨秀也塑造了兩個先進的群眾形象:一是富有俠膽義心,為掩護義士男德而英勇獻身的老者;一是冒險救人,以身殉情的少女孔美麗。可見陳獨秀對民眾並非徹底失望。
對於那些口是心非的誌士,陳獨秀通過男德之口批評得更為嚴厲:“尚海(上海)那個地方,曾有許多出名的愛國誌士。但是那班誌士,我也都見過,不過嘴裏說得好,實在沒有用處。一天二十四點鍾,沒有一分鍾把亡國滅種的慘事放在心裏,隻知道穿些很好看的禮服,坐馬車,吃花酒。還有一班,這些遊蕩的事做不去做,外麵卻裝著很老成,開個什麼書局,什麼報館,口裏說的是藉此運動到了經濟,方好辦利群救國的事;其實也是孳孳為利,不過飽得自己的荷包,真是到了利群救國的事,他還是一毛不拔。哎,這種口是心非的愛國誌士,實在比頑固人的罪惡還要大幾萬倍。這等賤種,我也不屑去見他”。“那曉得那男德是一個天生的剛強男子,不像尚海那班自稱什麼誌士的,平日說的是不怕艱難,不愁貧困;一遇了小小的挫折,就突自灰心短氣起來,再到了荷包空的時候,更免不得冤張怪李,無事生端,做出些無理的事情,也顧不得大家恥笑,這就到了小人窮斯濫矣的地步”。據濮清泉回憶:“陳獨秀對於當時同盟會人士,除孫中山、廖仲愷、朱執信外(他很佩服他們),他認為都是些平庸人才,不足與謀,也不足與言。”可見他在《慘世界》中借男德所雲種種,實有所指,並非玄空之論。
與上海那些假誌士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作為俠客式的社會主義者的形象:男德。男德,姓明名白字男德,諧音“難得明白”,別號項仁傑(像人傑),是個“立誌要鏟除人間一切不平的有誌青年”,他聲稱:“我想救這個人間苦難的責任,都在我一人身上”,“我活在世界上一天,遇著一件不平的事,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我就不能聽他過去”。他視惡如仇,見義勇為,他為救金華賤去劫監獄,為村婦報仇去刺殺貪官滿周苟,鋤強扶弱,伸張正義,他更有許多閃光的思想與驚人的名言。金華賤是根據《悲慘世界》裏的主人公冉?阿讓的原型改寫的,他為了全家人的活命,在饑不可耐的情況下拿了店家一塊麵包,而被打得鮮血淋漓,並被關進監獄19年。男德得知後為這金華賤鳴不平,說:“世界上物件,應為世界人公用,那鑄定應該是那一人的私產嗎?那金華賤不過拿世界上一塊麵包吃了,怎麼算是賊呢?”“世界上的人除了能作工的,仗著自己本領生活;其餘不能做工,靠著欺詐別人手段發財的,那一個不是搶奪他人財產的蟊賊呢?這班蟊賊的妻室兒女,別說穿吃二字不缺,還要盡性兒的奢侈淫逸。可憐那窮人,稍取世界上些些東西活命,倒說他是賊,這還算平允嗎?”這種是非顛倒現象,都是因為“世界上有了為富不仁的財主,才有貧無立錐的窮漢”。這種財帛公有的認識,連同上述種種高論,雖未必科學,但在當時起了振聾發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