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圖騰(1 / 1)

現在,我就靜靜地遊弋在白洋澱博物館裏。或者說,就靜靜地遊弋在玻璃櫥窗裏。遊客在我麵前魚一樣遊來遊去,對我品頭論足,拍照攝像。我有些煩。我真想一個鯉魚打挺兒,飛出博物館。可玻璃禁錮了我。我其實是在憑著千萬年來的記憶在遊泳。

記憶是現代通向遠古的一條通道。我常在這條通道裏來回遊動。在遙遠的記憶裏,沒有玻璃,沒有現代化的建築,隻有水草連天的一片澤野,還有古黃河的衝積扇群。就讓我從這澤野和衝積扇群說起吧。

那時,我是一條年輕的白鯉。我和我的同伴紅鯉、黃鯉們就生活在這一片水草連天的澤野裏。澱水澄澈,水草豐茂,空氣清新,成群的鷗鳥在蔥綠的島上鳴唱。我們就在水裏歡快地舞蹈。我有時候還大膽地把身體晾曬在島邊。一隻紅嘴黑天鵝慢慢地靠近我,啄著我白色的鱗片,我的身體舒服極了。

我是聽到水山的腳步聲才匆忙跳進水中的。那腳步聲急促而嘈雜。起初是一兩個人的,後來是一群人的。水澤映現出他們身上髒兮兮的獸皮、亂糟糟的長發和手裏的棍棒、石器。這是一個氏族。他們是山頂洞人的後裔。他們是在遠行的途中迷路的。無意中他們發現了這片水域。那個叫水的女首領把脖子上的貝殼項鏈一下子就拽散了。她的聲音隨著那落水的貝殼,野花一樣怒放開來,山,找到路了,這裏就是咱們以後的路!

這還用說嗎?這裏也是咱們以後的家。被喚作山的男人早就跳進了水裏。他身上的獸皮像荷葉一樣飛到了岸邊,身體像塊黑漆漆的石頭砸得水麵痛苦斑駁。他的身後是更多的石頭一起砸來。男石頭,女石頭。一個氏族的所有的石頭。他們都精赤條條地沉入了水底,又浮上了水麵。他們變成了黑魚,變成了黃魚,變成了白魚。那片澱水,變得渾濁和汙穢。山洗幹淨了身體和頭發,上岸拿來一截削尖了的木棒,一個猛子紮進水裏,又一個跳躍躥出水麵,木棒上就插著一尾疼痛呐喊的鯉魚了。山把魚送到了正用骨針盤頭的水手裏,然後又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其餘的男人如法炮製,他們的木棒上就都有了我的同類。我躲在深水的石縫間,才逃過此劫。

我看見他們精赤條條,上了小島,點燃了一堆堆的蒲草。魚們就在火裏變成了食物。還有的人,等不及,幹脆就把活的魚直接送入嘴裏。吃了魚有了力氣,他們又向水鳥們發動進攻。野鴨、野雞、野鷺驚飛了半邊天。鳥巢被搗毀,鳥蛋成了他們的腹中食。又是一堆堆的火起,鳥類焦糊了翅膀。那隻紅嘴黑天鵝拖著被擊中的傷腿,黯然一聲哀鳴,衝進了雲霄……

這片水域真的成了這個氏族的家園。他們蓋起了窩棚,建起了水寨,養兒育女,過起了日月。而我們不得不向深水遷移。在遷移途中,魚們都咒罵著這群惡魔。而我卻在思考著一個問題:人類與魚類不是天敵。我們應該成為好鄰居,應該創造一種更好的生存方式。

於是,我毅然返回了那片原始的水域。我跳上了那個小島。奇怪,當我踏上小島時,我竟然變成了一個人的模樣。我找到了水。她正在島上采集野果,肩上還背著一個紅嫩的女娃。山躺在一堆野草上嚼著草根。鳥們都飛走了,山用於捕獵的工具已經布滿了青苔。我對水打著手勢,艱難地說著我的思路。我說,你們要學會種植,要種粟,種黍。我說,你們要學會養殖,要養豬,養牛。我說,你們要學會製造,要造犁,造鋤。我說,你們要學會紡織,要紡布,製衣。我還說,你們要走出這個小島,要走遍整個澤野,走遍整個衝積扇平原。水聽懂了我連比畫帶說的魚語,她把女娃扔給了山,光著大腳板,跑了。她吹起了石哨。不一會兒,整個水寨的成員都聚集來了。

水要我再說一遍。我已經不會說了。我跑到了小島的邊緣,跳進了水裏。我又變成了一條白鯉。

後來,水帶著她的氏族走了。搬到了岸上。他們按我說的做了。他們學會了種植養殖,學會了製造紡織。後來,又來了幾個氏族。他們建起了部落。山當了部落長。再後來,他們興起了商業,建起了這片水澤最早的渾渥城。

魚們和鳥們就又回到了澤國。我們在經曆了那麼多的傷痛之後,又恢複了往昔的平靜。

可我已經不能平靜。我想去看看渾渥城。我想告訴他們城市還要擴大,還要變遷,甚至還要滅亡。於是我又一次跳到了平地上。我在城裏找到了山。山水沒讓我再回澤國。他們扣住了我,把我供奉在部落中心的廣場上。從此,他們不再吃魚。我就成了他們的圖騰。

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那座部落城數番沉降隆起,數番滅亡生長,終於變成了你看到的現代化都市。早已變成魚化石的我,在千萬年出土後,被當做寶貝送進了白洋澱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