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的“尋根”迷霧(1 / 3)

鄧經武

人的意識一旦達到自覺時代,就會思考:“我是誰?”“我從哪裏來?”

對艾蕪來說,對第一個問題的解答,他是通過成都的四川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學生時代的閱讀、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想洗禮,尤其是通過“南行”的社會曆練和切實的人生感受,在魯迅《關於小說題材的通信》指引下,已經明確:這就是通過文學創作,描寫人生和表現社會生活的真實狀貌,進而達到改變社會的目的。

換句話說,艾蕪對自己作為一個現實人與社會人的自我定位與角色認同,以短篇小說集《南行記》為標誌,已經解決。他的人生軌跡,就沿襲這條道路不斷延伸。其間,他也曾由於各種外界的作用而偶有對這個軌跡稍許偏離,如他在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末期,出任過重慶大學中文係教授兼係主任,並發表過“《詩經》研究”之類學術文章,又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擔任過重慶市政府文化局長官職,但都很短暫,或者說,這些都不是他的人生價值選擇的本意。

從地域空間的變移看,無論是青年時期的“南行”(二十一歲,一九二五年)漂流於雲南邊疆、緬甸和馬來西亞、上海等地,還是抗戰時期漂流於湖北武漢、湖南寧遠、廣西桂林,以及中年階段的“北上”北京、鞍鋼(四十九歲,一九五三年),還有晚年“還鄉”(六十一歲,一九六五年)——這裏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作為“延安文藝的一麵旗幟”的趙樹理,也在這年從北京“舉家遷回山西”。另外如加入“左聯”並加入中共(二十八歲,一九三二年)和重新加入中共(四十九歲,一九五三年)——這裏需要說明的是:艾蕪加入“左聯”,是為了進入“作家”圈子以獲得更好的作品發表條件——這是一個剛剛邁進文壇的青年作家的必需;而加入中共,則確確實實地獲得了實惠——在他生活最困難的關頭,中共文藝界負責人邵荃麟、李亞群給予他兩千至三千大洋的資助!艾蕪所有的經曆,都體現出他對社會角色的自我認同,他是一個作家!

關於接受中共資助問題,我們還是用艾蕪的原話舉證:

(邵荃麟)他手裏有筆錢,是組織上布置的,專為救濟湘桂逃難的文化人的。他當時給我二千元,一家六口人可以順利地逃難了……同年我逃難到了貴陽,生活又發生了困難,同住在一個客店的客人,給我三千元,也說是組織給我的。我和他並不認識,但他說他在邵荃麟家裏見過我一麵,我才記起了,是有這麼一回事。這個人便是解放後在四川任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的李亞群同誌。“注釋1”

第二個問題,則是作為一個成年人和一個文化人,經曆了二十年之久的各地漂泊,以及到湖南寧遠縣了解到妻子家族的遷徙史,誘發出“我從哪裏來?”這類問題。艾蕪妻子王蕾嘉的家鄉在湖南寧遠縣小桃園村,作為第一次到來的“上門女婿”,艾蕪聽到了許多王氏家族的故事。據說,他們王姓祖先,不知多少年前,從江西趕一群鴨子,到了人煙稀少的寧遠,安家落戶,從事農業,子孫繁衍,形成家族。這與艾蕪家族曆史的傳說頗有相似之處。“注釋2”他開始回眸自己湯氏家族的曆史。

在艾蕪的家族曆史記憶中,明末清初“張獻忠屠四川”導致整個四川人跡罕見遍地荒蕪,因而有清王朝征調“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移民填川”。艾蕪曾經告訴我們:他的祖先“一塊鹽蛋在路上吃了一個多月”“路上遭著怎樣的艱辛和痛苦”地來進入四川,艱苦創業繁衍成人丁興旺的湯氏家族。這種家族記憶,積澱於艾蕪內心深處並時時流露在他的作品中。他在自傳作品《童年的故事·花園中》借用四叔父的話,高度褒揚了這種移民精神:

他們這種不安分的勇氣,我頂喜歡,我覺得窮並不要緊,隻怕窮得來光想聽天由命,不想打出一條活路來!“注釋3”

許多研究艾蕪的文章和著述,至今沿用他是“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移民填川”後裔的說法,一些專門研究四川明清曆史的人,甚至把艾蕪作為“湖廣省麻城縣孝感鄉移民填川大潮”的典型例證。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或許出於經濟的壓力(當時廣西桂林的報紙上有許多關於艾蕪生活困難的報道),或者是一個中年文化人對人生深入思考的需要,艾蕪開始撰寫自傳。

一九四七年,在回答桂林報刊上有文章說他的小說中有大量桂林方言問題時,艾蕪以《〈故鄉〉裏麵的語言》一文進行解答,並這樣追述著自己的家族曆史:

明末的時候,張獻忠在四川大肆屠殺,弄得好些地方,都沒有人煙了。湖廣人大量地遷徙進去,才把空下的地方,填滿了人家村落。所謂湖廣人,便是指湖南湖北兩省人說的。我自己的祖先,前七八代人,就是由湖北麻城縣遷去的。而且,不止我一家,幾乎附近好些縣份的人,都是來自湖北麻城縣。這都是有族譜可考,並非由於傳聞。

艾蕪在這裏強調:自己的家世曆史“是有族譜可考”。應該說,出身於知識分子家庭自己又是一個文化人,他有條件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家族存有《族譜》。從幼年時期開始一直延續到二十一歲遠足“南行”止,作為男性的他至少每年要參加兩次家族集體活動(春節拜年、清明祭祖),家庭團年和重大家庭活動中,長輩們都會灌輸一些艱苦創業、勤儉持家、尊老愛幼、友鄰和睦等道德倫理知識——這至少是漢族人必須接受的家族曆史教育。成都平原湯氏家族的曆史,尤其是祖上入川時一個鹹鴨蛋吃了一個多月的節儉,以及進入成都平原時艱苦創業的情景,這就體現在一九四八年出版的艾蕪自傳體小說《我的幼年時代》中。艾蕪對自己家族“移民填川”的過程,有著這樣具體的文學性描述:

這位第一個到四川的祖先,原是生長在湖北麻城縣孝感鄉的。讀過書,卻以種田為主要職業。但他失掉了土地,不能生活了,便強抑著悲哀,懷抱著雄圖,帶著妻子兒女,遠離了自己家鄉和族人,來到戰亂之後人煙絕跡的四川西部。路程自然是經過襄漢流域,沿著大江,穿進三峽,再到成都;一路上聽過巫峽的猴啼,淋過巴山的夜雨,迷過嘉陵江的大霧、跋涉在岷沱流域,破廟的屋簷下躲過許多風霜,大樹底下度過不少淒涼的夜晚。沿途沒有什麼好東西吃,同時也缺乏鹽,一塊泡得很久業已黃白不分的鹽蛋,每頓飯取出來,拿筷子尖沾點鹹味嚐嚐,就這麼樣一塊鹽蛋在路上吃了一個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