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本雅子(日本)
“墨水瓶掛在頸子上寫作”開始作家人生的艾蕪,是真正的文學家。他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開始創作,解放後也堅持寫作並發表了不少小說。經過十年的“文革”,已七十餘歲高齡的艾蕪也仍然保持旺盛的創作熱情,進行新的創作,一直到生命的最後瞬間,仍沒有放下筆。他的創作人生完全融入了中國現代曆史的進程。這麼認真這麼誠實地把文學作為終生職業的文學家,請告訴我除了他還有哪位能做得到的?
我開始研究艾老就是因為他無論什麼時候,都沒有放棄小說創作。當時我甚至懷疑他會有政治背景才能夠堅持一直寫小說。艾蕪從“南行”“原始體驗”裏學到的“壓迫者被壓迫者”的觀點,一直成其為他的創作根底。這裏所說的壓迫者,或是洋官,或是地頭蛇,或是困苦的生活本身。他在作品裏著力描寫和表現的,就是這些被壓迫而奮起“反抗”的“人”。他們的反抗是由追求“生”的欲望而引起的,是否壯烈、是否正當、是否沒什麼“思想”“覺悟”都不論。他要描寫的不是故事,是人。他所描寫出來的不是有錢人,而是在社會邊緣掙紮求生的人。不管他們做什麼工作,對艾蕪來說,有強烈的生存以及活下去的意誌,並去為此追求的人才是值得重視的。
三十三年前,即一九八〇年我與艾蕪有了神交,他願意把抗戰時期的珍貴著作,郵寄借給我作為參考。對於一個素昧平生的日本研究生,艾蕪也熱情相助,這讓我有些意外也深受感動,當時在日本找不到的艾蕪的作品我都完整讀到了。而那些書上我發現有很多符號與修改文字,原來這些著作都是他正在整理擬再版的。由這些我們能看得到他不斷地追求作品的完美。但其中一九三五年寫的《瞎子客店》,艾蕪為何修改我卻了解不了,對我來說一直有一絲疑問。
這個作品雖然修改的地方很多,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結尾部分。下麵拿原版和修改版的結尾部分來對比一下。
《瞎子客店》是描寫經營一家山中客店的父子倆,兒子生來就是瞎子,所以他聽見老虎在叫卻不會懼怕。原版的結尾很簡單,如下:
“要是我看得見,我還怕它麼?”
這時我知道惹起他的毛病了,便連忙把他爸爸告訴我的話,拿來安慰他一番。但他卻悲哀地說道:“來來往往的客人,都這麼告訴我,可是那光明的日子為啥不快點到來了呢?”
我為了安慰他這可憐人,便拿出堅決的聲音,擔保道:
“快了,兄弟。”
但心裏卻暗自想到:
你自己不衝出這環境,是不行的。
後麵的部分改變為如下:
老實說,我並不像他父親哄他騙他,我倒是真心誠意地盼望光明的日子早點到來。因為我覺得我自己也是一個瞎子,生活在黑暗中,隻看見醜惡的現象,希望有一天世界光明了,能夠看見美好的東西。
如果要選更適合艾蕪的風格的話,我就毫不猶豫選原版。因為從原版的結尾很容易看得出來艾蕪的看法。艾蕪確實描寫被壓迫的下層人物,但他要認可的不是被壓迫而束手待斃的人,而是被壓迫而奮起反抗的人。因此我覺得《瞎子客店》的“我”說“你自己不衝出這環境,是不行的”才符合艾蕪的原則,有這個結尾才能完成他對下層人物的評價與期盼。艾蕪與沙汀剛開始寫作時共同給魯迅寫信請教描寫下層人物應該怎麼寫,魯迅在回信上提醒他們說“所謂客觀其實是樓上的冷眼,所謂同情也不過空虛的布施”。魯迅所說的不是“樓上的冷眼”也不是“空虛的布施”來對待下層人物,我覺得隻有通過自己的體驗親身體會到他們掙紮的艾蕪才能做得到。因而我一直認為原版《瞎子客店》才屬於艾蕪南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