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顯宏
“流浪文豪”艾蕪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六日在上海《申報·自由談》上發表了一篇《走夷方》的紀實散文,寫了一個唱著鎮南州(今南華縣)歌謠的中年男人。文章開頭作家這樣寫道:
“男走夷方,女多居孀;生還發疫,死棄道旁。”聽著暫時聚會的旅伴,拖起漫長的聲音,在唱鎮南州人唱的歌謠時,輕煙也似的憂鬱,便悄悄地繞在了我的心上。跟著他拐下山坡的那一陣,簡直是缺乏了走路人應有的力氣。
艾蕪一九二五年夏天開始從成都南下流浪,這年秋天流浪到昆明。身無分文的他,四處打工,到昆明紅十字會送診處做工友,在此服務了一年半。也就是在一九二七年經過滇中的鎮南州,清明節後流浪到滇西德宏州一帶。艾蕪在八莫遇到“走夷方”的鎮南州人的時候,年僅二十三歲,帶著好奇心和這個年齡特有的叛逆性格,對鎮南人有過一段精彩的描寫:
我的旅伴(一個中年人)說,在清明以前直至去年的九月,這個期間,這裏是不缺少晴天的,每天都是好太陽,雨嗎,一滴也瞧不見。現在呢,可就倒黴了,每天總得淋幾場雨的。這裏的雨,不像漢人地方的雨哪,又毒又可怕(很容易生病)的。還有那瘴氣嗬,瘴氣!菩薩保佑!
他說到這裏,他的周身像突遭襲擊一般,簡直顫栗起來。隨即好意地責備我,說是年輕人怎不在臘月間出來,現在來送死麼?
我一麵聽著他的話,一麵真見了路上的傣族婦女,多是眉清目秀的,而且有的農家姑娘,竟比漢族女子反要美麗些,便說道,這裏的人,不是活得很好麼?
這是夷人呀!他大聲地駁斥我,隨即舉出許多漢人在這裏中了瘴毒的可怕情形來。我無話可說了,隻有用一句話來抵他,即是說,那末,你現在又來夷方做什麼呢?
“天哪,這是為了要吃飯,為了要養家哪。”他愁苦地呻吟著。我因要在言語上戰勝他,就微笑地答道:“我不是也同你一樣的嗎?”其實,那時我沒有家,也不隻是為了一己的生活;多半的原因,是由於討厭現實的環境,才像吉卜賽人似的,到處漂泊去。然而,為了要看看新奇的景物,便來到這麼令人喪氣的地方,自然心裏也不免有些憂鬱了。
“那末,你也做我一樣的生意嗎?”他閃著狡猾的眼睛。
“什麼?你做什麼生意?……”我倒問起他來。
“呃呃……”他不答複了,隻是哼著他的鎮南州人的歌謠。
後來走到八募原野,經緬甸的便衣巡警搜查時,才曉得他,我的老好的旅伴,是私販鴉片煙的。
原來,艾蕪筆下的這個“走夷方”的鎮南人,是個走私鴉片的私煙販子。讀著《走夷方》,我讀出了鎮南人民在舊社會的心酸和苦難。而這些浸透了鎮南民間俚語、俗語、口語、土語的文字,又讓我倍感親切。從中,也讀出了我們鎮南人淳樸誠實、吃苦耐勞的性格。
艾蕪這篇文章是在事後六七年回到上海才寫的。給我的感覺,艾蕪對當年在雲南邊疆流浪時遇到的這個鎮南人印象十分深刻,對鎮南歌謠非常熟悉,且對這個鎮南州人的特異性格十分偏愛。他不僅把鎮南州的這個中年男人繪聲繪色寫進了《走夷方》一文,還把他塑造成了《南行記》中典型的人物形象,永遠留在了其不朽的文學作品裏。不信?隻要你再讀讀艾蕪的《我的旅伴》《私煙販子》《夥伴》這三篇小說,你都會從中看到這個“走夷方”的鎮南“旅伴”的形象、這個鎮南“私煙販子”的影子。
艾蕪一生共經曆過三次“南行”,三次都經過自古就有“九府通衢”的南華縣。第一次是一九二七年,這個寫作時習慣在脖子上用細麻繩吊個墨水瓶的艾蕪,從昆明流浪到滇西德宏,後來又漂泊到緬甸和馬來西亞等地。一九三一年回到上海後寫下了《南行記》一書,描繪了當時雲南邊疆的奇風異俗和美麗的邊寨風光,《走夷方》便是涉及南華縣人和事的一篇佳作(但此篇不在《南行記》裏,《南行記》是小說集,此文被作家收錄於散文集《漂泊雜記》中,許多作家都搞錯了)。艾蕪因寫《南行記》與雲南結緣,雲南也因艾蕪寫了《南行記》而敬重他,將他視為雲南人民的老朋友。一九六一年九月,艾蕪開始了他的第二次南行,同行的有老作家沙汀、林斤瀾、劉真等,他寫出了《南行記續篇》,再一次讚美雲南這塊美麗的紅土地。到了一九八一年三月下旬,艾蕪應雲南人民出版社邀請,開始了他的第三次“南行”,這一次與他同行的有老作家高纓等人,那是一段令艾蕪充滿懷舊之情的美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