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蕪小說裏的壞人形象(1 / 2)

韓石山

有天分,有經曆,四川的艾蕪先生一步入文壇就是個風格獨具的作家。曾去滇南、緬甸流浪謀生,熟悉這一帶的山川風貌,各色人等,他的《南行記》甫一問世,就獲得讀者的喜愛、同行的好評。如果就這樣寫下去,多年之後,難保不會成為沈從文第二。

幸,還是不幸,從緬甸歸國,一到上海,即與他的同學沙汀先生聯名與魯迅通信,並加入剛成立不久的左翼作家聯盟,成為那個時代的一名進步作家。隨著國內形勢的嬗變,又一步步地成為一個革命作家,距一生執著於藝術的沈從文,就越來越遠了。

探索一下艾蕪小說裏的壞人形象,或許會讓我們更為清晰地看到艾蕪先生的創作軌跡,心路曆程。

早期的小說裏,壞人的壞,總有各種各樣的人性上的原因。且舉後來收入新版《南行記》裏的《瞎子客店》為例。文末署“一九三五年,上海”,可知是他較早的一篇小說。小說寫的是,在中緬交界處中國一側開客店的一個店主,是個瞎子,他的兒子也是個瞎子。作者投宿此店,夜裏店主給他講自己流落到此的經曆。原先在內地(極有可能是四川)一大戶人家當差,因演戲與一丫鬟相戀,惹起主家羅二爺的疑忌,發落到花房做工。與他相戀的丫鬟又遭二爺娘子的迫害,有性命之虞,遂相偕逃離羅家。夫妻二人在邊地演戲謀生,又遇一大軍官,奪走了他的妻子,將他與兒子趕走,最終落腳在這邊地的大山裏。不必過細地分析,就會發現,無論是羅家的羅二爺夫婦,還是那個大軍官,都可說是壞人,他們的壞,都有人性上的原因。比如羅二爺的娘子,將丈夫喜愛的一個丫鬟毒死,夠壞的了,是出於女人忌妒的天性,也就有了可信的成分。

如果說成是地主婆,對勞動婦女的仇恨,怕就難以服人了。

寫於一九三六年的《芭蕉穀》,是個中篇小說,也是一部難得的傑作。女主人公,一個山野小店的老板娘,作者最擅長描寫的時乖運蹇的底層勞動婦女。丈夫是她在前夫亡故後,從來往的客商中留用的一個無賴漢,這一人物,在《南行記》裏的《山官》一篇中曾出現過。在這裏,不是懶,而是惡,竟奸汙妻子與前夫生的女兒。被妻子發覺,憤怒中失手打死,趁風雨之夜,將屍體扔到山崖之下。過後被人發現,報告英人官府,帶人前來勘察。緬甸人的保安人員,先英官來到店裏,借機訛詐女店主,在講好價錢而錢未交付時,英官已到。眼見事情將要敗露,緬甸保安人員當即翻臉,指認女店主是殺夫凶手。在這裏,兩個壞人,一個是女店主的丈夫,一個是訛錢的保安人員,都惟妙惟肖,又實實在在,沒有階級的差異,隻有善惡的不同。

寫於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二年一月又做了修訂的《鄉愁》,是個平和的過渡。仍是作者常寫的鄉村底層婦女,仍是那樣的命途多舛,隻是作品中的壞人,已有了較為明確的階級的印記。隻是不那麼生硬,背運的事情,多數還在情理之中。尤其是小說的結尾,在女主人公幫助下,丈夫陳酉生連夜逃走,後麵的事情雖未寫出,我們可以想象,是怎樣一個剛強而又無奈的場景。就這樣寫下去,一麵應和著時勢的需求,一麵秉持著多年心誌,也未始不是一種機智的選擇。

然而,或許是時勢的逼迫,或許是自家的甘願,我們的作家又向前大大地跨了一步。

且來看看《一個女人的悲劇》中,作家是怎樣設置人物,鋪排故事的。

先得說這個中篇是什麼時候寫的。我看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收在“中國現代中篇小說藏本”叢書裏的本子,二〇〇九年一月出版。內收三個中篇,前兩篇是前麵提到的《芭蕉穀》和《鄉愁》。書中也是這樣的順序。前兩篇分別寫於一九三六年夏和一九四六年十一月,第三篇即《一個女人的悲劇》未署時間,隻能在一九四六年之後。該書封底,印有《一個女人的悲劇》初版時的封麵,能看見出版社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這家書店是一九四八年在香港合並而成的,解放後遷到北京,一九五一年又合並到人民出版社裏頭。從書名的美術字看,正是解放初期的風格。據此可以推斷,此篇寫於一九四九年前後,當無大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