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紀行(2 / 3)

如果有興致,坐在懸空的清涼亭上,遠眺寶塔山,俯瞰延河水,任思緒縱橫馳騁,鑲滿腦子的詩情畫意帶你浮出紅塵,在落日餘輝中獨飲心靈的那口活泉,便真的入了佛地一般。在華麗與莊嚴的佛法智慧海洋裏翱遊,我即是西方了。

但我沒有忘記,還有生靈在受苦。我要到他們中間去。

還是在電視節目裏,最早見到令人激賞的陝北獨具特色的腰鼓表演,被那粗獷豪放的舞陣所震撼,其中尤以安塞腰鼓名氣最大。安塞人身著緊身白衣,上披坎肩,腰圍戰裙,腳穿綴有英雄花(陝北人叫“火膽”)的布鞋,仿若古代的武士。他們騰挪閃跳,旋轉蹦越,邊舞邊打邊喊,在大鼓、鑼、鈸和嗩呐的助陣下,以靈活多變,令人眼花繚亂的套路,造成浩大壯闊的聲勢,動作剛勁有力,獨具陽剛之美。

我想一定是這亢奮的鼓聲,把我帶到了安塞,這座陝北小城。在延安去安塞的長途車上,人擠得很滿,活像一聽密封的沙丁魚罐頭。盡管早晨的氣候已經很低,但我還是被車上雲霧般繚繞不散的劣質煙草熏得拉開車窗,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陝北男子多喜歡抽煙,差不多是人嘴一支,年歲大的還常含著管旱煙袋,難怪我常能從陝北的婆姨們身上嗅聞到一股嗆味,原來是毒源的熏陶。

我旁邊擠著一位18歲剛成年的安塞後生(陝北人這樣稱呼未婚男人)。他家住在遙遠山村的土窯洞裏,下了車需再坐4個小時汽車,然後走30裏山路才能到達。姐弟三人,姐姐已出嫁,姐夫是個莊稼漢。他這就是去姐姐家,要是回家去看父母,國慶放的幾天假全得扔在路上。家裏還有個上初中的弟弟。一家的生活全靠父母種地來維持。趕上好收成,一個月能落下300多元。而他一個人在延安上衛生學校,一年的學費是400元,每月吃得再省也要花掉150元。莫名其妙的窯洞建設稅是免掉了,但每年的土地稅和樹木稅等還是要花上200多塊。倘若是自費讀個中專,3年要交兩萬元。而教師的水平、素質如何呢?教師大都是當地人,也僅是中專畢業。一方麵是外麵的人才不願來,另一方麵,即便本地雞窩裏生出個鳳凰,他也得飛到異地覓梧桐,根本留不祝

他的父母這輩子隻到過延安。說到這,他的眼圈兒紅潤了:“北京是想去,可怎麼去得起。他們現在隻想種好地,供我上完中專,考西安的醫學院。”我把頭轉向窗外,喉嚨有些哽咽,抑製著不讓眼淚流出來。我的眼前浮現出他的父母,一對黃土高坡孕育的兒女,中國真正貧苦的農民,麵朝黃土,背負青天,辛勤地耕耘勞作著。他們上過小學,已比文盲的祖輩強。他們巴望著自己的後代再超過自己,考到大城市,不再種地。但當他告訴我,由於今年幹旱,夏糧無收時,我終於哭了。

看到路上跑著的一輛輛油罐車,他對我說:“安塞發現了油田。許多腦子靈的後生,借錢買車運油發了財。撈錢的人沒文化,上學讀書的又沒有錢。”這最後一句話,就像針把我的心紮出了血。

陝北人性子直,熱情好客,沒花花腸子。鄰座的見我和後生緊著聊天,也不時插上一言半語。坐我前座的婆姨40出頭,在縣印刷廠工作,月收入200多,趕上活多,能掙到300元。她有兩個娃,大的上初二,小的剛5歲,是超生的,被罰了1300元。她說哪怕自己再窮再累,也要讓孩子好好讀書,長大了一定要離開窮山溝,別再回來受窮受累。旁座的屠戶,倒是想的開。他每天賣80多斤的肉,一斤裏賺5毛,一個月就是1000多塊,養兩個孩子,生活過得挺好。他說:“娃們上不上學不打緊,何必找那份累呢。能掙錢就行。怎麼不都是活一輩子。山裏的娃能學成什麼名堂。日子過得去就挺好,想得太遠沒用。”

在安塞下了車,我見道旁的玉米地裏有幾個娃挎著籃子在撿拾玉米,準備回家喂豬的,便上前和他們閑聊起來。我問他們怎麼不上學,輟學在家的姐妹倆笑著說:“上學有啥意思,我不喜歡上。學費又貴,也上不起。光買東西就不少花錢。”她儼然大人似地給我算起賬來,“買袋麵要67塊,一斤豬肉6塊8,粉條一斤4塊,除了這些,就沒錢上學了。她說得非常輕鬆,輕鬆得讓我心裏像壓了石頭。我不知該說些什麼,隻是下意識地舉起了手中的照相機,為一個失學的女娃留了影。

聽說縣裏建起了一座希望小學,我滿懷著歡欣順著河道,過橋,來到校址。從外表看,這所小學建得非常漂亮,三層樓,背倚一麵鑿滿了窯洞的黃土坡,就像髒稀稀的禿小子堆裏忽地站出個俏姑娘。學校放了假,操場上隻有四五個孩子玩耍。見到這我個陌生人,一點不羞怯,而是圍攏來,問我是啥地方來的。

這所小學是深圳龍崗區平湖鎮平湖村出資30萬興建的,所以起名叫“平湖希望小學”。我不懂基建,不知像這樣一所小學花30萬能不能建起來。假如可以,那我就不知縣政府何以還要集資100餘萬。多的錢哪裏去了,這可是百姓為後代能受教育付出的血汗錢。但願我這隻是臆測。我最後給希望小學的孩子們照了相,其中一個孩子的父親正是這所小學的校長。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陳老漢。他背著一大捆幹透了的玉米杆,當柴火燒的,正打算放在路邊歇腳。我就和他攀談起來。

我問陳老漢(其實他剛過50歲),現在日子過得怎麼樣?苦不苦?老人像是準備好了答卷,快言快語地敘說起來:怎麼不苦呢,大官大撈,小官小撈,書記、鄉長都富了,賣地賺了多少錢誰也不知道。縣裏發現了油田,縣委書記批條子,收了鑽采公司70多萬元。群眾反映到上麵,調查的結果隻是把他調到了延安。原因是證據不足,他說鑽采公司在延安給他買的房子,是自己借錢買的。那麼請問,以他書記不豐厚的工資收入,該如何償還買房的巨額開銷。陳老漢淡然地說,還不是因為上麵有人。

政府修公路,占了陳老漢的地,縣裏從賣地的收入中分給他8000元。這差不多就是他的家底了。陳老漢感歎到,這年頭,錢不值錢,還不好掙。有權有錢的想不起窮苦人,最後就苦了種地的。可種地還得聽縣裏的指示,一說種果樹賺錢了,就種果樹。糧食少了,花錢買又貴,米要一塊五一斤,麵要60多塊一袋。前些時候他的老伴生病住院,半個月就花去住院費(一天4元)、醫藥費1000多元。沒等病好就出了院。窮人看病難啊!

縣裏對水利重視不夠,水渠不少,就是沒水。水渠壞了,沒人修。抽水灌溉,代價又高。上麵也不來人,來人也沒有人管。縣長、書記坐著小車下來,到各鄉吃喝一通,就算視察了。老漢難過地說,貪汙就貪汙,吃喝就吃喝,沒人管哪。以前毛主席在,說了話下麵能聽。現在沒有人聽了。有的地方,縣裏考慮賺錢,指定種烤煙,可種烤煙的效益還不如種糧食。沒辦法了。每年還要有春、夏、秋三季“大會戰”,每家出一名壯勞力,平地、挖水渠、修路、栽果樹。參加“會戰”算義務勞動,不掙錢。可要是一個勞力不上工,隊長就要罰十塊錢,白條都不打。隊長自然樂得買煙抽,買酒喝。百姓的怨氣不小,大多覺得這種“會戰”收效不大,水渠修了也沒水。我在縣政府大門對麵的牆上,看到了“安塞縣廉政公開欄”,不知道這“廉政”在對上麵有個交待的同時,是否還包括聽聽百姓的怨聲和牢騷。有時候,牢騷是金呀!

陳老漢有兩個女兒,一個女兒還在上學。說到上學,他又來了氣。安塞縣中學新學期學生報名進校門要花20元買門票,這可真是天下奇聞了,一定比腰鼓聲傳得更遠。買了校門票,需再交250元的報名費,然後才是學費,學外語的還要多交500,聽說最近漲到了1000.而老師也不專心教書,下了課多忙著做生意掙錢。關於報名買門票,民怨太大,反映到省裏。一定是上邊來了人,要不怎麼退回來兩塊錢呢。

天漸黑下來,我在縣城街道上邊走邊等回延安的車。看見路旁有一家裏麵黑洞洞的卡拉OK歌廳,好奇心驅使我把頭探了進去。不曾想一下子出來四五位安塞小姐,熱情把我請到裏麵,問先生唱不唱歌,有小姐陪的。我行家似地問怎樣消費,小姐告訴我門票五元,唱一首歌五元,小姐可以陪唱、陪舞,小費30元即可。偌大的歌廳尚空無一人,我說我不會唱不會舞,隻是隨便走隨便逛。我問小姐,現在陝北的年輕人還唱民歌嗎?小姐說唱的人越來越少,後生女子多喜歡港台流行歌曲。難怪我這次在陝北坐了那麼多趟長途車,司機放的錄音全是清一色的流行歌,許多我還沒聽過。也許用不了多久,陝北的城裏人會把純樸和民歌一道讓位給市場,人情也會隨之商品化。這一點,我已在宜川和洛川看出了苗頭。以後若再尋陝北的民情民風,恐怕隻能跟著砍柴的農家娃往山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