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監獄踏訪隨感
正準備收拾行囊,去拜謁湘西鳳凰城的沈從文墓,接到從維熙老師的電話,問我有無興趣和他一起去參觀天津的監獄。同行的還有邱華棟兄和作家出版社的潘憲立兄。
這幾年,我已有意識地尋訪拜謁了許多作家的舊居、墓地,也早有寫一本《文學故園》的打算。閱讀沈從文,使充滿詩情的湘西邊城,早在我想像的記憶中落戶。那是個魂牽夢繞我多年的地方。沈從文從邊城走向世界,仙逝後終又魂歸故裏,骨灰就撒在麵對沱江的聽濤山上,一塊簡陋到隨形的自然山石作墓碑,把人生的句號在他生命起點的地方終結。這該是多麼凝重的一種灑脫,多麼深沉的一種超然。如果說一個人的生命有輪回,那麼,沈從文的文學生命是在被政治殺死幾十年之後,重新回到了他自由主義的精神家園。
湘西與監獄在情調韻味上差著十萬八千裏,我何以推遲詩意的湘西之旅,而非執意跟隨從老師去踏訪監獄不可呢?除了因為從老師是我敬重的文學前輩,盛情之邀不能駁之外,更主要還是因為監獄人生對我完全陌生的一課。大牆中的鐵窗生涯在我腦瓜裏,長期被這樣根深蒂固的印象盤踞著:冰冷堅固的鐵窗,陰暗黴濕的牢房,沒有油水的窩頭鹹菜,還有叮當作響的手銬腳鐐;獄警板起專政的麵孔,對犯人滿懷厭惡和嫉之若仇的憤怒,打罵還不就是家常便飯;犯人總是一幅表麵馴服,內心抗拒改造的臉譜化形象,是千人一麵的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
還有一點想法是過去沒有仔細檢討過的,那就是獄警代表政府威嚴殘酷地對低人一等的犯人施予非人的待遇,是天經地義的,正所謂懲惡揚善。而凡鋃鐺入獄者,已自降人格,接受非人的待遇,純屬罪有應得,惡貫滿盈,天畢其命。想想看,這骨子裏其實是一種可怕的文革情結,即自命正義的一方對鬥爭改造的對象,采取任何非人的手段,遊街、示眾、汙辱、打罵、"焚書坑儒",都是可容忍寬容的。反過來,非理智的瘋狂也使被打成非正義的另一方,自甘放棄了做人的權利。更可怕的是,申辨權、沉默權完全被監督改造和強迫檢查替代了。非人了,也就不能再有人的思想、權利和需求了。但到目前為止,這一帶有文革情結的思想觀念完全從人們的腦子裏剔除了嗎?我看還沒有。我們生活中的有些說法、做法,明明是在重溫文革舊情,藕斷絲連。對這一點,我們該有足夠的警覺和清醒,以免文革以另外的麵目出現。我們已學會了識別凶神惡煞,但對戴著天使麵具的魔鬼,我們的抵抗力怎樣呢?
天津監獄在尊重人的權利,特別是尊重犯人,過去被視為另類的特殊群體作為人的權利方麵,確實開了個好頭。對這一點,有過大牆體驗,嚐過專政滋味的從老師該最有發言權。像我和華棟兄這樣年紀的,在從老師那一輩知識分子備遭淩辱磨難時,我們正沐浴著陽光雨露呢。而且當時的教育告訴我們,從老師們正是我們的階級敵人。那個時候,我是多麼慶幸自己根紅苗正!而對那段曆史,我們今天竟是那麼不願提它,猶如阿Q腦袋上的那塊疤,填平曆史,不等於沒有過曆史。對這一點,我在隨從老師重訪他當年接受勞改的茶澱農場(即清河農場)時,感觸頗深。德國人在當初希特勒屠殺猶太人的納粹集中營,豎起了警示牌,讓後世子孫牢記人類曆史上那慘絕人寰的一幕,永誌不忘,是為了不再重蹈覆轍。我想在茶澱這樣曾經強迫知識分子勞動改造的"集中營"舊址上,至少也可以立上一塊曆史的碑記:某時有多少右派知識分子在此接受勞改,又有多少冤魂葬在這裏。從老師告訴我,羸弱卻有著錚錚鐵骨的書生呂熒死得很慘,現在他們的墓都平了。遠遠望去,這裏隻剩下了一望無際的茫茫蘆葦,在強勁寒冷的秋風中無聲的哭泣、訴說。難道我們就讓這風中搖曳的蘆葦來遮羞,來做那段恥辱曆史的無言證人?
從老師那代知識分子,太多的人是背負著莫須有的冤屈,受著非人的淩辱和折磨。而今,關在天津監獄裏的這些個犯人,可全是貨真價實的罪人,卻享有了最起碼的人的權利,得到了最起碼的人的尊重。這不能不說是中國曆史和法治建設的進步。我想,從老師都會為今天的犯人而慶幸,當然更為我們在法治建設上所取得的成績而感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