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了十二年相國的哲學家惠施,離開魏國並不體麵。也許是遭到從前政敵的恐嚇,在家幾乎遇難的他被迫喬裝打扮,換掉衣冠,按照白狗就是黑狗,犬就是羊的“事物無差異”理論,狼狽脫逃,在邊境上又差點被憋死。

惠施逃到楚國,楚懷王收留了他。但是,楚國的本地戶對楚懷王說:“惠施是被張儀驅逐的,您結交他,張儀一定大怒,而張儀現在是貴人了,為惠施而惹惱張儀,是不值當的。我們不如對張儀說,我幫您把惠施趕走吧。張儀一定感謝您。惠施走投無路,您把他送回宋國,宋國是惠施的老家,宋君一直很想慕他。惠施因此一定對您感恩戴德。這豈不是裏外都當了好人!”

楚懷王說:“善。”於是給惠施買了張船票,去宋國,作政治避難,整天和別人討論為什麼天不會掉下來,地不會陷下去的問題,以及風雨雷電的形成的道理去了。

張儀走馬上任,擔任魏國相國以後,還真對得起這份工資,務使魏惠王滿意,讓四鄰無患,百姓安息,否則就擔心老魏辭了他。

張儀這個曾在秦國為相邦的人,辭了相邦職務,在魏做相國,標誌著魏秦形成連橫。齊、楚見狀,當即不安,立刻互相通氣,要聯手進攻魏國,迫使魏國把張儀趕走,令魏國斷掉與秦的結盟合作。

張儀趕緊派門客雍沮對齊、楚說:“如果魏國人把你們打壞了,則張儀有功,地位更加牢固。如果你們把魏國人打壞了,魏國更加投奔秦國,這時候你們再打魏,以戰過一次的疲勞士兵,必然不足以應對秦國的新兵之援魏,則張儀地位就更穩啦。你們想想吧。”

齊、楚一看,隻好罷手,好嘛,這還打不得了。

魏惠王確實感覺到了和秦的好處,舒了口氣。執政五十多年來,他五十戰而二十敗,戰國首強的地位成為明日黃花,被迫與秦國連橫,實出不得已。好在自己沒吃虧。

秦國也沒吃虧,至少保證了魏國不會跟著齊或楚來打自己,秦惠文王還生怕張儀在魏國工作以後,就忘了寡人,於是偷著給張儀送禮,黃金絲帛,他老婆也拿到了夜裏可以當蠟燭用的珠子。

張儀無以回報,於是,到了當魏相國的第三年,公元前320年,張儀進一步對魏惠王說:“我們連橫秦國,目的就是抵禦齊楚,最好的辦法,是讓秦國人借道我們這裏,向東去打齊國,給他們好好看看我們的顏色,您也從中分利。”

魏惠王覺得這樣最好,誰打勝了我就跟著誰,魏國和韓國於是放開關隘,請秦國大兵東行,去遠征齊國。

秦國人從來沒走過這麼遠的路,三千裏,出了函穀關,順著黃河拐彎後的南岸直奔黃河下遊,穿越韓國、魏國,掠過泰山,接近齊國西北長城。

齊威王派出齊國名將匡章應戰。

匡章到了前線,就與秦軍駐紮對峙,不打仗,光開聯歡會,互相派使團參觀交流。當時的士兵軍服差不多,但在胸前佩戴不同的徽章,匡章把自己的部分敢死隊員,改換成佩戴秦人徽章,跟著使團混進秦營就不回來。一批又一批的,好像往炮眼裏添火藥。

齊威王得到報告:“報告!匡章正在唆使軍士嘩變,紛紛奔赴秦營投降。”

其他偵察兵也回來屢次彙報匡章賣軍投降,如是者三。齊威王如今為政三十七年,不相信偵察兵的推論。大臣們進言,大王最好興兵去打匡章,不然他就引狼入室了!

齊威王不許。朝廷上還沒討論完呢,前方捷報通過驛站的快車一路傳來,匡將軍大勝,裏應外合,狂殺秦軍,秦軍潰散而逃。

齊威王仰天大笑,下臣跟進請教:“大王何以知道匡章不降?”

“從前,匡章的老爸是個大男子主義者,被自己的老伴兒得罪了,就把老伴兒殺了。殺了還不解氣,埋在馬棚下邊,天天聞馬糞。寡人曾勸說匡章,把你媽媽另行埋葬吧,別老聞馬糞了。匡章說他‘不敢’,是老爸要這麼埋她的,他不敢改。寡人說:‘你老爸不是都死了嗎?’他說:‘雖然老爸已死,但也不敢違背死去的老爸於地下。’他能不欺騙死去的老爸,我因此知道他也不會欺騙寡人。”

齊威王開日月之明,發深淵之慮,把孝道和忠臣的一脈關係論述得又圓又好,不過由於年長病多,竟然在同年死去了。這位齊國第一位大鱷魚,自從聽了當年小妾虞姬的申訴和鄒忌的生活故事,就客觀考察幹部,一改從前齊國積弱喪兵的長期被動,戰勝桂陵、馬陵,崛起為東西南三極中的東極強國,不過到了後期,任用無能的弟弟田嬰為相國,對於魏國倒向秦國,竟然無所作為。齊威王枕山棲穀,閉上老眼,功烈施於千秋。兒子齊宣王同年即位。

時間就到了下一年,公元前319年。這時候,魏國大將公孫衍四年來一直在隱忍,自從張儀跑來連橫,公孫衍就陽奉陰違,哄著張儀,甚至勸魏惠王把王位禪讓給張儀。張儀大喜。

如今,張儀主持的“伐齊行動”受到挫折,大喪其兵,根本沒起到保護傘的作用,看來秦國也不像他們吹噓得那麼強悍。魏人因為借道給秦人而觸怒齊國,東方形勢嚴峻,張儀從前許諾的通過連橫秦國而促成四鄰拱服的大好遠景,成為泡影。而且齊楚天天喊著驅逐張儀。公孫衍大喜:“該我合縱派出頭了。”於是四處尋求國際聲援。

公孫衍對韓國領導人說:“張儀賴在我們這裏,天天想著滅掉你們韓國,好把魏國的東西領土連貫起來,這話你們以前是聽到過的。現在,為你們考慮,最好給我支持,送我些特權,哪怕什麼名譽顧問也行。這樣我就能趕走張儀,我當了相國以後,你們的日子也就好過了。”

於是,韓宣惠王大拍公孫衍的馬屁,贈官贈爵,很多工程剪彩儀式都請他來拿剪子。公孫衍又搶著北上燕趙,南下楚國,一翻遊說,大講合縱。魏惠王一看公孫衍有這麼高威望,跟四鄰關係鐵,不遜於張儀,如果主政的話,可保安寧。於是,魏惠王下令,免去張儀現任職位,提拔大將公孫衍,接任相國一職。

在魏國為相長達四年的張儀,於公元前319年,圓滿結束了其訪問工作,交回相印,乘專車回國。秦國領導人秦惠文王在首府鹹陽,迎接張儀及夫人一行。張儀得到秦國政府和各界的親切慰問,繼續擔任秦國相邦一職。

張儀掛上秦國相印。

(所謂相印就是一個信物,類似結婚證,質地有玉的、金的、銅的,跟級別有關係,大到諸侯,小到郡守、縣令,都有印璽,上任時發給,免職時收回。下達書麵命令或批示來往公文的時候,必須在公文上用官印蘸著墨汁,蓋上去,然後再在公文簡冊的外包裝上封泥,再把官印蓋上去,其作用跟後來的火漆印差不多。這是印刷術的雛形。)

魏國“別了,張儀雷登”,準備合縱諸侯,保國抗秦。正在這時候,另一位諸子百家的大賢,拿著他的藥方,也跑到魏國來推銷了,這就是我們儒家的“亞聖”孟子。

孟子名軻,鄒國人,活了八十多歲,跟希臘同時期的亞裏士多德年紀相仿(大五歲)。這位逍遙學派的老師亞裏士多德曾經在雅典的林蔭道上散步,對自己老師柏拉圖的“理想世界”批判多於讚同,他更重視現實世界的邏輯,在政治學說方麵,不像老師那樣從純理性進行直硬的推論和設計,而是結合現實分析思考,比如認為貧富懸殊是造成社會動蕩的主要原因,所以鼓勵中產階級的人數占到最大,從而調和貧富的極端對立,以穩定社會。

孟子也自稱孔子的信徒,據說在孔子的孫子子思那裏讀書,但是他和孔子的思想側重點有很大不同,體現的也是時代差別,孔子主要研究世襲社會裏的貴族集體內部的層級關係,而孟子主張“民貴君輕”,體現了戰國時代庶民力量提升的現實。

孟子後來把他這個觀念向齊宣王(齊威王的兒子)講了一通:“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把後者聽得直翻白眼兒,趕緊“顧左右而言他”。

孟子的民貴君輕說,在明代更惹了大禍。把皇權主義推向極至的朱元璋,哪裏容得下孟子的這種思想,下令把老孟的牌位撤出孔廟,又叫人刪節《孟子》,說:“使此老在今日,寧得免耶?”一千五百年後的人,要殺一千五百年前的人。

但是“民貴君輕”並不是民主思想,隻是說要善待稅源罷了。孔子對於自己所研究的問題,給出的辦法就是禮和仁,從而改善貴族階層內的等級秩序,孟子既然隻關注小民,所以他說“仁政”。仁政和仁其實關係不大,內容也很簡單,就是君主要對民眾好些,少收稅,少用刑罰,少打仗(因為打仗影響老百姓的生產和收獲),僅此而已。孟子的政治學說可謂挺簡單,就是個仁政。這等於是泛泛地強調君主對富人、窮人、中產階級一律地施行仁政。從這個角度來講,孟子的政治思路比起亞裏士多德要單一,因為仁政並不能解決貧富對立(反而可能使貧富差距拉大)。

張儀離開魏國的時候,孟子也前後腳地跑到魏惠王這裏,宣傳他的仁政。

魏惠王因為二十年前桂陵、馬陵大敗,元氣大傷,隨後又被秦人商鞅等相繼出兵,失了西河領土,如今被迫和秦國連橫了幾年,但又想改弦更張,又不知能不能更好,此時正在觀望,每天心灰意懶、枯藤老樹昏鴉地過日子。

魏惠王就跪在案子後麵,氣惱地問孟子:“魏國,本來是天下最強國,可是到了寡人手裏,東敗於齊,長子死焉(太子申);接著,西邊又喪失給秦人七百裏土地(西河之地);在南邊受楚人侮辱(失去襄陵八城)。寡人恥之,願一灑此辱,如之何則可?”

看得出來,魏惠王對國家前途很有責任感,可是一籌莫展。

“您啊,”孟子說,“哪怕隻剩一百裏土地了也可以王天下(可見當時的戰國士人確實浮遊亂說,難怪商鞅討厭他們)。您應該聽我的主張,施仁政於民,就是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然後讓壯年人有閑暇時學習尊重親爹和大哥,以及忠信的道理,在家知道侍奉老爹和大哥,出來就知道侍奉領導。這樣就可以讓他們揮著梃(木棒子)去撻伐秦、楚的堅甲利兵了。為什麼拿木棒子就行呢?因為它們秦、楚總是奪其民時,老百姓沒時間耕耨以養活父母,父母凍餓,兄弟妻離子散。他們陷溺自己的百姓,而您相反--照我說的那麼做,則您出去攻打他們,即便隻有大木棒子,他們也根本抵擋不了。所以說:‘仁者無敵。’您不必懷疑了。”

孟子說的都是些理想的道理,隻是“輕刑薄稅”,比起法家商鞅那一套,顯得蒼白。孟子一急,還把“深耕”都給搬出來了。商鞅搞耕戰的獎勵諸政策,刺激生產,你這裏隻要求“深耕”,但製度上怎麼保證農民願意深耕呢?

孟子說,秦楚兩國總是“奪其民時”,什麼意思呢?

我們說,如果國君動用民力打仗或者修軍事項目(比如築城),就會使農民暫時脫離農業生產。須知,種莊稼也是要講時候的,冬末的冰一化,十幾天之內就必須播下種,否則地麵的墒水就不足了,如果這時候政府打仗或者修軍事項目或者享樂的工程,把民夫調走了,那麼就算回來以後再有時間,也幹不了什麼了,今年的收成就大受影響了。所以古人要求“不奪農時”,孔子就說過:“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孔子又跟齊景公說:“政在節財。”趙盾也勸晉靈公不要厚斂,晉悼公也有“薄賦斂,時用民,欲無犯時”的政令,晏子也沒少說輕刑薄稅的話。孟子這裏也跟著說,可見他的仁政思想的原創性並不強,隻是前人思想的重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