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月三,到紅石山
公元前五三九年,李耳已經三十三歲,但是仍然未娶妻房。
三月三日,是陳國民間風俗中青年男女委婉相會的上元節。每年的這一天,已到懷春之歲但是尚未訂婚的男女,就以踏青玩翠為名,在陽光燦爛的良辰,或新月當空的夜晚,口唱“視爾如荍,貽我握椒”“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等歌詞,起舞於幽林、靜野,婆娑於水邊、洲頭,借品評歌舞聲姿,以物色意中之人。那些在上元節於密林間定情的男女,將心意委婉的告知父母,若能獲得同情,就可主動去托媒妁。這種相會一年隻有一次,其餘時間,少男少女是絕對不能隨意說話的。此種民俗,起源於魯國,發展到宋、齊,波及至晉、陳。陳國的上元節和魯國的上元節,大同而小異:魯之上元,男女雙方僅是桑林之會;陳之上元,男女雙方不僅會於桑林,而且會於柳林、榆林、杏林和桃林。
李伯陽三十有三的三月三日,是個風日晴和的日子。早飯過後,曲仁裏東南三裏以外厲鄉溝旁邊的野柳林邊,陽光明媚,草地新綠,鮮紫和嫩黃色的小花點綴在其間,一群挽挎著剜菜竹籃兒的年輕姑娘,操著甜美的歌喉,巧俏倩兮地起舞弄姿。一群少男手拿鐮刀,身背捆得短而整齊的枝條,站在她們不遠的地方,多情而愛慕地向她們看著。當他們看到十分動心的時候,就放下枝條和鐮刀,向她們拍手喝彩,投以衷心誇讚的目光,接著彬彬雅雅地向她們走來。有幾個姑娘大著膽子把手裏的花椒籽裝進意中人的衣裳兜。有一對男女,竟然冒著將被嚴厲譴責的災難,偷偷地躲在一棵柳樹那邊說起悄悄話來。
此時,我們的李耳竟然也到這裏來了。
他不是懷著男女相會的目的來的,而是因思考問題,沿厲鄉溝而下,無意之間走到這裏來的。他站在不容易被發現的一棵大樹背後,看著少男少女們互相之間傾心愛慕的情景,想起自己因叔父、嬸媽去世而孤苦無依,想起自己曾偷偷做過的為做學問而終生不婚的表示,突覺一陣難以名狀的淒然。(他在對待自己的婚姻問題上,一個短暫的時間之內心情是複雜的。複雜的心情導致了複雜的婚事。複雜的婚事又導致了幾千年後他的婚姻之謎:一說,“李耳一生未娶妻室,他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愛情’二字。”一說,“不對,未婚為什麼能有兒子?他的兒子叫李宗,司馬遷不是在《史記》上寫得一清二楚嗎?”“有兒也是要的!”“是要的嗎?你咋知道?”“好了,好了,不要沒有休止地爭論了,反正這是個謎,你們誰也別想破開。”後話少題。)
站在大樹背後的李耳,心情淒然一陣之後,轉身離開這個被他和少男少女們以截然不同的兩種心情喜愛著的林邊草地。當他回想著剛才的情景沿著厲鄉溝岸走回村頭的時候,他的心情是十分複雜的。但是,不管怎樣複雜,研究學問,建立學說中的喜與樂在他的所有心情之中始終是占壓倒地位的,由於這種壓倒性的樂趣所致,所以近來的一些白天和夜晚每要思考問題向天發問之時,他總要到那又靜又美的野柳林邊的青草地上坐上一會兒。
晚上,李耳三十三歲這年的上元節的晚上,新月如鉤,繁星滿天,他又帶著白天就已有的複雜心情特別是此心情裏占壓倒性的心情,到這片林邊草地上來了。天靜靜的,地靜靜的,樹林和溝水全都靜靜的,他一個人坐在野花芬芳的青草之上,接著上次的思索又開始了他的夜觀天象。繁密而稀朗的星群啊!你是多麼神秘!無法究底的蒼穹啊,你是多麼深遠!沒想到,李耳根本沒有想到,就在這一次,在他向天問路之中,竟然偶有所得,另外發現了一種神妙得幾乎不可思議的東西!他帶著這種新的發現走回家去(這是氣功方麵的一種發現。此發現,還將逐步接敘。)
第二天,公元前五三九年的三月四日,李耳要去紅石山觀景,因紅石山在苦縣城西,去時必經苦城,所以途中順便拐進了東門裏邊的蹇叔故居。
這是一個清雅而有點派頭的所在。周圍白石壘壁;中間紫樓挑角;房前那座綠竹掩映的青石碑上,刻著蹇叔在此隱居時寫下的一首詩:翠竹林中景最幽,人生樂此更何求?數方白石堆雲起,一道清泉接澗流。得趣猿猴堪共樂,忘機麋鹿可同遊。紅塵一任漫天去,高臥先生百不憂。
三百年前,蹇叔居住在這裏,這裏還是宋國相地,此處僅是一小村莊,叫“鳴鹿村”。那時,這裏清泉跳澗,山巒起伏,數方的白石堆得象雲彩一樣高,一樣多。轉眼之間,這裏變成了一變小城。眼下,平地多於山地,最優美的風景區,隻剩苦縣東西兩地的隱陽山和紅石山了。
紅石山位於苦縣西北角的不遠處,是一個比隱陽山占地還廣的小山區。紅石山並非盡是紅石,除紅石外,還有青石、白石和紫石。此山重巒疊嶂,雖沒隱陽山高,但比隱陽山麗。此時,這裏碧峰戴雲,紫氣纏繞,杏吐煙霞,柳枝低掃。離柳樹林不遠處,那翠綠色的斜坡上,點滿鮮血一般的野花。
山腰間的羊腸小道上,正走動著一個相貌奇特的高個子男人。此人腳登麻布黑鞋,身穿烏藍長袍,腰間係著鑲有紫邊的柿黃短裙。高高的前額,白淨的臉膛,五官端正,俊秀慈祥。這就是近來打算撰寫一篇關於“天道自然”論文而前來紅石山區觀景的李伯陽。
李耳正然凝目觀看,山腳下駛來一輛雙輪馬車。車上坐一少女:身材頎長,發髻高挽;烏亮的雲鬢,粉麵黑眼;兩彎秀眉,山青畫遠;腰係粉紅羅裙,花枝招展;佳人到了懷春之歲,已經出落豐滿。
這少女姓蹇,名叫玉珍,是戴家莊蹇員外的女兒。玉珍身邊坐著一位容臃態老的婦人。這婦人七十上下年紀,是玉珍的姨母。玉珍昨天去姨家走親戚,因為路遠,直到今天才從她家趕回。回來時,她特請姨母到戴家莊住幾天,借以慰藉自己那顆苦悶而不安的心。姨母略假思索,當場應允。
馬車正往前走,猛然之間,從山腰間的樹林裏竄出一個身穿黑衣、麵蒙黑紗的截路人。在這王室日衰、諸侯爭奪的春秋時代,這紅石山上,強人出沒,是常有的事。
蒙麵人三躥兩躍,奔下山腰,將馬車攔住之後,象老鷹抓小雞一般,伸手把蹇玉珍揪下來,用右胳膊一夾,彎腰往山上爬去。玉珍嚇得尖叫不止,雙腳亂蹬,力圖掙脫。因蒙麵人死死地夾住不丟,不管怎樣掙紮,也無濟於事。玉珍的姨母在馬車上嚇得縮做一團。趕車老頭爬上山腰去救玉珍,被蒙麵人一腳踢了下去。
上述情況全被站在山間小道上的李耳看在眼裏。常言說救人如救火,平素總是文質彬彬的李耳,此時猛然一反常態,奮不顧身地向蒙麵人撲去!他用雙手抓住玉珍的兩條腿,用力地拽、用力地拽!“撲騰”一聲,蹇玉珍被拽掉到地上。蒙麵人轉過身來,一腳把李耳踢翻。李耳順著山勢往下滾動……當滾到一塊較為平坦的山石上的時候,身體自然地停下。他折身坐到那裏,鼻口流血,白淨的臉頰也擦破了。
山腰上的蒙麵人彎腰二次去抓蹇玉珍。玉珍站起身來就往山下跑。由於腳下崎嶇不平,她一個跟頭栽倒,就勢往山坡下滾去,不不楞楞,不不楞楞!……一直滾到李耳身上,並把他折著的上身壓下去,從他頭上滾過,而後,在離他約摸四尺遠的地方被一塊石頭擋住。李耳折身站起,彎腰去扶蹇玉珍。蒙麵人從山腰跑下,第三次向玉珍撲來。李耳雙腿叉開,用自己的身軀擋住蒙麵人。蒙麵人伸雙臂抱著李耳,“撲騰”一聲把他摔倒,兩個人在山石上來回翻滾幾下,蒙麵人一下子把他按到地上,雙手卡著他的脖子,用力地掐!李耳生下來不愛與人搏鬥,但是此時因為求生欲望的促使,他極力反抗,奮力掙紮!他伸出右手,狠勁地去拽蒙麵人的頭發!希圖借此讓蒙麵人將他放開。隻聽“呲啦”一聲,蒙麵人臉上的黑紗被撕了下來。一張凶惡的大扁臉在李耳麵前一晃,“咦!是張二……!”李耳吃驚地喊了個半截話,張著的嘴唇就停在那裏了。那個被喊做“張二”的人見勢不好,一下子鬆開李耳,爬起來往山腰上邊的亂樹林裏跑去了。
蹇玉珍一手按地,斜臥在山坡之上,傻愣愣地看著臉上流血的李耳,想說句什麼,一時沒想起來該怎樣說,張幾張嘴,又閉上了。
“還不快跑?!”李耳向她喊了一聲,轉身先自沿著羊腸小路慌慌張張地向山那邊逃走。
蹇玉珍這才想起抽身站起,連滾帶爬地下了山坡,急速地跳上馬車。趕車老頭狠力地甩了幾鞭,兩匹草黃大馬,八隻蹄子翻開,雙輪車象一溜煙一般地往前跑去了。日月巧映,偶然?必然?
從曲仁裏往北,有一條青草鋪底、野花鑲邊的幽徑。沿著這條幽徑往北走二裏路,可以看見一條自西向東的渦河。這幽徑的盡頭,是一個渡口。過了渡口,往北再走二裏路,就是蹇員外居住的戴家莊。
渡口的暮春,風景是異常美麗的。平靜的河水又清又綠。兩岸楊柳垂碧,桃梨怒放盛開。綠蔭和鮮花的影子投到平靜的河水裏頭,活活地象是從天廳裏下來描繪春景的神筆畫仙在作畫,涮筆時特將白粉和大紅一齊搖入碧液之中。每當霞飛月現、桃梨花開之時,這裏就出現一種異景:渡口東邊,半隱在柳蔭裏的桃花,披不上月光的銀色,而披上霞光的紅色,花兒紅上加紅;渡口西邊,半隱在柳蔭裏的梨花,鍍不上霞光的紅色,而鍍上月光的銀色,花兒白上加白。東、西對照,相映成趣,顯得異常俏麗。因這異景,此渡口又被稱做映趣渡。
映趣渡東南,約一裏遠的地方,有一座蹇家花園。園中有一所樣式講究的兩層樓房。樓兩邊的小屋是廚房和沐浴更衣室。這是蹇家的外宅(如今稱別墅)。每當百花盛開的春日和美妙的中秋之夜,蹇員外總到這裏看花賞月。花園的四周圍著高高的、石塊砌成的牆頭。大門和門樓平時都上著堅固的鐵鎖。隻有蹇家的人到這裏來,才能用鑰匙將鎖開開。春季,蹇員外觀花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將花園開放三天(夜晚不計在內,因夜裏不開),讓四鄉人們前來觀看。園門一開,四鄰八村的人,特別是墨客文人,必然不請自來。此時園中花兒正好,觀賞一天的人們早已三三五五地相繼離開。此次李耳離開得比誰都晚,因西天邊出現濃重紫雲,有映趣的征兆,他臨時決定待一會兒順便去觀看一下映趣渡的異景。一個酷愛自然景色的人。因幾次失機,竟然尚未看過離家鄉不遠的、鄉鄰們已不感覺希罕的、映趣渡的刹那妙景,這次若要再不去看,豈非錯失良機!
映趣渡上,月輝初瀉,紅霞剛染。兩個年輕人正劃著一隻杏黃色的小舟自北向南遊動。其中一個個兒高些的,身穿藍衫,腰係絲絛,頭戴淺紫色的公子帽。眉清目秀,唇紅齒白,一派超塵脫俗的風度。另一個,和個兒高些的穿著同樣樣式,同樣顏色的衣裳,戴著同樣樣式同樣顏色的帽子。不同之處,就是個子略低一些,臉盤略胖一些。不知道內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兩個同桌念書的文生公子,誰能想到他們是兩個喬裝改扮的春花女郎呢?那個高些的就是曾經在紅石山腳出現過的蹇玉珍;那矬些的是玉珍的丫頭,姓戴,名叫春香。
他(她)們主仆二人劃雙槳撥動碧液般的河水,小船悠悠向前。這小船是蹇家早已設置下的一隻善船。蹇員外為了施善,讓行人免費過河,特將一隻沒有艄公的小舟放在這裏,讓行人自劃自渡。船頭拴有一條紅色的麻繩,隻需渡河之後,將小船係到岸邊的柳樹身上即可了事。
玉珍一邊配合春香劃槳撥水,一邊憤恨地咬著嘴唇沉思。她在想,在想自己的身世。她恨,越想越恨。眼前,這映趣渡的景色,對她來說,隻能是徒然的幽美。
玉珍的祖輩住在鳴鹿村(今鹿邑縣城),和蹇叔是隔牆鄰居。蹇叔,就是那個由百裏奚作介紹,被秦穆公請去做上卿的人。到玉珍父親那一輩,就從鳴鹿村遷至戴家莊。玉珍的父親好說好笑,性格開朗,而且結識過不少愛吃愛喝的酒肉朋友。曲仁裏的李乾就是其中的一個。一次,玉珍的父親蹇泰安和李乾同桌吃酒,當李乾喝到半醉之時,話頭越來越稠。他大聲對玉珍的父親蹇泰安說:“咱這,這一輩在一塊好,下一輩也得,在,在一塊好。以後,我家夫人與你,你家夫人,生,生,生了孩子,若要是,若要是,一家是男,一家是女,就讓他們結為,結為夫妻!”“好!”蹇泰安高興地笑笑,點頭應允。
事過之後,他們隻是把酒興中的話語當成閑話,也因李家日子很快敗落,誰也沒有把那話放在心上。後來,李夫人生下李耳,氣絕身亡,李乾失蹤。十年之後,玉珍的母親生下玉珍,夫婦暴病身亡,蹇家的家產全部落到玉珍的叔叔蹇泰頤手裏。蹇泰頤得了這份家產,一下子成了方圓幾十裏內數一數二的大員外。蹇玉珍靠叔父生活,年長一十九歲,出落得象一朵剛出水的芙蓉花。她佳美的姿色被世代為官的百裏軒(百裏奚的後代)看中。百裏軒張羅著給兒子提親。蹇泰頤為了巴結官宦之家,就把玉珍許配給百裏軒的兒子百裏娃。百裏娃沒胳膊沒腿,是個肉墩。玉珍哭死哭活,不願就範。這東周時期是個大分崩的年代,世道亂,人的性格也過甚的雜,有弑君殺父的大奸大逆,也有逃避俸祿的大仁大忠,有如癡如醉的循規蹈矩,也有突破性的變革衝鋒。玉珍的性格就屬於那種帶點衝破性的範疇。當百裏家娶親的五彩繽紛的馬拉車轎在蹇家門前停下來的時候,玉珍又哭又鬧,以頭擊柱,手握菜刀,大聲呼喊:“如若硬要逼我上轎,我就當場自盡!”怎奈當時叔父之命,媒妁之言,無法抗爭,機靈的玉珍隻好後退一步,說:“如若非要娶我不行,就得叫百裏家推遲三年。”“好!推遲三年,一言為定!到時不能再不應允。”
沒想到機靈反成笨拙,緩兵之計竟然變成了許親的諾言。
小船慢悠悠地向前。水波漾動,晃碎桃花和梨花的倒影,使之成了一片零落的殘紅。蹇玉珍哪裏管得這些,此時,她整個的身心全被“兩邊”占據:一邊劃船一邊想。
“……叫百裏家推遲三年。”話既出口,不好追回。時光易過,轉眼之間,三年將至,玉珍將要嫁給一個沒胳膊沒腿的肉蛋。她心如刀絞,坐臥不安。也巧,在這當兒,也就是在十天之前,她於紅石山腳碰上當年父輩指腹為婚的被指之人李耳。起初她並不知道那個搭救她的人就是李耳。叔父為了給她報仇,讓仆人前去查找那個名叫“張二”的惡人。查了一次,沒有查到。在查找中,聽說那個蓄著短短的白胡的救命者住在曲仁裏,就讓仆人到白胡人家去打聽“張二。”見到白胡人,才知道他就是那個城頭卻敵,不願做官而且研究學問已經很有成績的李耳李伯陽。仆人向李耳打聽張二,得知張二不僅是蹇家的仇人,而且也是李耳的冤家。除山坡上那一腳一掐之外,還有一次,就是三天之前,張二去李耳家偷雞,被李耳發現,李耳上前製止,被他一拳打倒。仆人要尋張二,替兩家報仇。不知為啥,李耳死死地護著張二,無論如何也不願說出他的家鄉住址。玉珍一心要報救命之恩,讓叔叔派人給李耳送去金銀,哪能想到,李耳不求答謝,又讓人把金銀全都送回。一切全無結果。不管怎樣,玉珍總算是認識了生前有緣的李伯陽。
說起來也怪,紅石山李耳救命,不僅沒給玉珍帶來安慰,反而使她心頭之恨又增加了一重。她恨,恨自己命運不好,一個鮮花一般的姑娘,將要葬送給一個會吃會喝的肉蛋,——小生命並不足惜,大不了一死了事,怎奈又欠下了人家的恩情之債,就是死了也是負債而死,死了也不安然!真不如那張二是個掂刀殺人的,要是當時一刀捅死倒也幹淨!她恨,恨自己當時沒有向那救命的李耳說一句感恩的話語!她恨,雙重的恨!不,還有一重:她恨那個攔路把她夾在腋下的張二!她恨,三重的恨!她知道,三重恨隻能歸結為一重,那就是恨這個麗顏多災的塵世!是的,若不是自己長了一個好看的臉蛋,哪能至於許配官家肉蛋?哪能至於惹動山賊張二?又哪能至於欠人家恩情賬叫你死也不能安心?
就在玉珍悲觀厭世,大恨小喜、喜也成恨的時候,她心裏突然升起一種近似怪異的想法,而且這種想法非常的強烈:她不能就這樣沒有半絲半毫意思的離開生她長她但還沒有在意的看上一眼的娘家。她不能就這樣背負著怨恨沒有半絲半毫意思地去葬送!她要於葬送之前在娘家認真地觀一次園中鮮花,看一回春夜圓月!她要女扮男裝,領略一次娘家外宅花園的野趣,和觀花人群混雜在一起,向她們打聽出張二的住址,懲罰惡人,報仇雪恨,然後隨著月缺花謝,將身葬送於人,一去永不再回!她想,“這樣,即便是進了百裏家的大門一頭碰死,死後,鬼魂的心頭也能減輕一點積恨!”她把自己要外出三天,觀花賞月,查訪仇人的想法向叔叔說出。沒想到蹇員外聽後,心中十分歡喜!他並沒理解出侄女的想法裏蘊藏著的“半是發泄的近似瘋狂”。蹇員外正打算再次派人查詢張二,正為玉珍近日愁眉不展而惶惑不安,見侄女竟然表露出難得的閑情逸致,聽侄女說要借觀花之機親自查找仇人,不禁喜出望外,當場應允。就這樣,玉珍攜帶化名“斯童”的春香,扮成公子模樣,離鄉登舟,向著她家的外宅——蹇家花園進發。
小船悠悠向前。水波漾動,晃碎她們主仆二人倒映在河水裏的身影,使之成了一片零落的淒藍。蹇玉珍哪裏管得了這些,此時她整個的身心全被“兩邊”占據:一邊劃船一邊想。
當小船劃到離南岸不遠處的地方,她不知不覺地停下了手裏的槳板,癡癡地進入了麻木狀態的呆想。此時正在和她合著拍節同時操作槳板的春香,見小船幾乎停滯不進,就探下身子,用力往前劃動一下,沒想到小船猛一扭頭,晃了幾晃,玉珍雙腳一跐,“撲通”一聲栽到河水之中。她心裏一涼,頭懵多大。她掙紮幾下,折身露出頭來。大概是由於她身材苗條,體質輕柔,大概是由於她那身絲織的衣服一時沒被浸透而有一定浮力的緣故,她竟然沒有下沉。
“救人哪!”丫頭春香害怕地喊了一聲,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這偏僻而幽靜的小小渡口,平時很少有人來往,此時天色將晚,外出的人大多數都已歸家,哪會有什麼人前來相救?春香嚇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了一下,才想起把小船劃到落水者身邊,探身去撈。萬沒想到,因六神無主所致,沒等夠到玉珍,自己也一頭栽到水裏。
世間無奇不有,也無巧不有,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前來觀賞映趣渡異景的李耳跑了過來。適才地聽見有人喊救人,心裏猛一驚,接著,飛速地向河邊跑。來到近前一看,見兩個公子模樣的人在水裏亂扒亂拱,心中十分著急,打算連衣裳帶人地撲過去搶救,猛然想起自己不識水性,撲過去不僅救不出他們,而且自己隻能白白地送命,就沒有主意了。他心裏緊張,一時手足無措。他不能眼看著別人淹死而不顧,而又無能為力。怎麼辦?見兩個落水者離河岸不遠,他陡然想起了什麼,於是連襪子帶鞋地跳到水裏,雙腳踏著水中的斜坡,一步一步地往裏挨。當走到接近落水者的時候,就探著身子伸手去拉他(她)們,又沒想到,腳下一滑,腿一打漂,跐到深水之中。他在水裏翻轉幾下,露出頭來。一張帶有白胡的俊氣臉膛,在玉珍麵前一閃,使她心中一震,掠過一絲預示著將要得救的喜意,“又是他!那個李耳!”她差點兒沒喊叫出來。她猛一揚手,伸把去抓李耳的胳膊,但是她抓了個空,沒有抓到。兩個人在水裏亂扒亂蹬。李耳在水裏沉浮了幾次,一連喝了兩口水,一張臉慘白得沒有血色。玉珍在水中連蹬帶扒地極力掙紮。這時,春香已經掙紮著接近河岸。小船也已漂到岸邊。
春香上岸之後,迅速地將船頭那條紅色麻繩解下,把一頭拋向李耳:“抓住!快些抓住!”智慧的李耳伸把抓著繩頭。春香拉著繩就往外拽。“鬆繩!快鬆繩!”李耳在水裏發出急促的聲音。春香將繩鬆了一下。李耳左手緊緊地攥住繩頭,伸著右手漂搖掙紮地去拉玉珍。他伸把抓住她的衣服,“拉繩!趕緊拉繩!”他果斷地喊著。春香急忙皺眉咬牙地往岸上拉起繩來。春香拉著麻繩,麻繩牽動李耳,李耳拽著玉珍,拉呀拉,一條紅色的麻繩被拽得活象拔河一般的緊。頃刻之間,李耳和玉珍一起登上了映趣渡口的河岸。
三個人渾身水濕,活象三隻落湯雞。李耳不知為啥,他剛才怎麼指揮得那樣得心應手,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急中生智,他心中不由得生出一股慶幸感;玉珍不知為啥,她一個不識水性的人,僅憑極力掙紮,除了被嗆得差點兒沒有喘不過氣來之外,竟然沒喝一口水。
李耳看看自己身上的濕衣裳,又看看兩個已經脫險的“公子”,對他們說:“兩位小兄弟,不知你們家在哪裏。我家在曲仁裏,離這不遠,你們跟我一塊到我家換件幹衣服吧。”說著抽身要走。
“我們,我們……”春香不知咋說才好,轉臉看了玉珍一眼。
玉珍正在心裏喊叫:“恩人!他是兩次救命的恩人!這一次一定要報恩!報恩!不能再錯過機會!不能再讓他走!”她抬起頭,感激地看了李耳一眼:“這位大哥,您別走哩。”她心裏哧啦兜了一個圈子,緊接著上麵的話茬說:“這位好心的大哥,蒙您相救,我們才得脫險,俺真不知道該咋樣謝您。我是戴家莊蹇員外的兒子,叫蹇三玉,這一個,是我的書童,名叫斯童。我們是到俺那觀春賞月樓去。這裏離那近,請您到那暖和一下,換換衣服,再者,咱們認識認識,以後俺好謝您。”
“你們不認識我,我叫李耳。看見人落水,誰也不能不救,我可不是為了叫人謝我。你們快去吧,別凍著了,濕衣裳我可以到家再換。”李耳說著,拔腿要走。
玉珍的心裏一下子著了慌,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慌不擇路,她把頭一懵,什麼也不顧了,幹脆皺起眉頭,捂著胸口,往地上一蹲,裝起“難受”來。
春香心裏比誰都明白,她趕緊插嘴說:“我家公子一連喝了幾口水,心裏難受,想嘔吐,吐不出來,無法走路;這位李大哥為救俺,也一連喝了幾口水,又冷又濕,俺那花園裏,除了樓房,還有更衣室和廚房……”
“這位小弟快別說了,”李耳趕忙截斷春香的話,“救你家公子要緊,來,咱們快扶他到你們蹇家樓去!”說著和春香一人架起玉珍一隻胳膊,往蹇家花園走去。
相親
一輪明月懸玉盆,盆將銀水潑園林,林間花影弄樓影,影影可見室中人。
你走上高高的台階,即可進入觀春賞月樓的第一樓。這裏,輕影如夢,燈光似水,畫棟雕梁,典雅莊麗。當間靠後牆的地方,放置著一張墨紫色的大條幾。條幾上站立著堯與舜兩位賢明君主的彩色泥塑。塑像前邊擺著四盞帶有金蓮立座的大銅燈。銅燈前邊吊著深紅色的帷幕。帷幕往兩邊張開,分別掛在兩邊明柱上係著的大銅鉤上。再靠外,是一張大紅方桌。方桌兩邊放著兩把刻有壽桃的紅木椅。樓房的東間和西間,分別被兩堵雕花烏木隔山隔開。東間裏,椅淨幾明,一張刻著龍鳳圖案的頂子大床,上麵鋪蓋著嶄新的紅綾被褥。蹇玉珍從紅綾被裏露出半個斜躺著的身子。
她,蹇玉珍,一手捂胸,雙眉緊蹙,但是,那眉眼和鼻口之間卻無法掩飾地露出發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她真沒想到,這次不幸落水竟然因禍得福,竟然奇跡般地又一次遇上了她的空頭“丈夫”。事物的發展,從大方麵看是有一定路絡的,但在某一件具體事情上,它走動的路絡,有時真象一個無形的怪腳獸,忽而跳到東,忽而跳到西,實在是奇幻得令人難以捉摸:她這次,夢幻般地巧遇李耳,這個“巧”字大概就產生在怪腳獸東跳西跳的跳躍之中。她不相信這是真的,她感到這是一場帶著喜意和俏味的春夢,“是不是因為紅石山坡相救使我時時想念著他而做了這樣的夢?”她伸出右手中指,用牙咬咬,知道疼,清楚地知道疼。這不是夢,是實實在在的現實!她真高興,這一下她就可以了卻報恩的夙願了。這是其一,她值得慶幸的還有其二。也是沒有想到,剛才她在和李耳的初步交談中,李耳竟然無意(可能是故意)間說出那個攔路劫持她的山賊“張二”全名不叫“張二”,而叫“張二烈”,是戴家莊戴金山的表侄,住在曲仁裏家後那所山上留門的小屋裏。他說,他原來不願說出張二烈的名字和住址,是怕蹇家把二烈送官府問罪,因為如果把二烈處死,他家裏撇下個八十多歲老娘,沒誰替他養活。昨天,他娘已經去世。
“雖然如此,”李耳說,“我仍然不希望蹇家再去計較仇恨。”玉珍提出要找張二烈報仇,李耳連說,“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玉珍想,不報仇也罷,反正見到了恩人,這比什麼都好。
她感到由衷的歡喜,而且有些喜出望外,沒想到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裏,報恩和報仇的心願一下子都可以了卻了。她要報恩,仇可不報,恩不可不報。她要報答兩次救命的雙恩人。世上有恩人,幾乎沒有兩次救命的雙恩人,如若雙恩都不去報,到臨死的時候是誰也會不無遺恨的。“要抓住這個報答的機會死死的不放!”她狠狠地下著這個決心。李耳是個不要別人向他答謝的人,剛才,他們三個人分兩處換過幹衣裳之後,她向他說出要報答的話語,李耳又一次抽身要走,多虧玉珍隨機應變,說自己又一個勁的心翻難受,心裏冷得厲害,希望能快快得到熱酒熱菜,以壓驚驅寒。春香急急下廚,忙亂得不可開交。早已萌發了普救眾生思想的李耳當然不會甩袖不問,他急忙幫助春香燒火,拾掇餐具、酒具,力爭在極短的時間之內將熱酒熱菜備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