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那莊丁搜書不見,心疑海瑞偷盜,上前把海瑞叫醒,便問書信。海瑞道:“我在此推算八字,哪裏見你家什麼書信?”
莊丁怎肯依他?一手抓著海瑞,一手開門,竟扯到劉東雄麵前來。
那劉東雄正在書院打坐,忽見莊丁扯著算命的過來,便問:“你們為什麼?怎的把先生抓著,成何規矩?”莊丁說道:“他是個歹人!”東雄道:“怎麼知他是個歹人?”莊丁道:“昨夜大爺好意,叫他在閣中安歇。誰知他竟把大爺的書劄偷了。想來是個歹人,不知是哪裏來的,大爺審他便知來曆。”海瑞叫道:“勿要屈我。我從二更推算八字,直至五更方才睡去的,不信且看桌上批評了幾紙八字,就可以知道了。”東雄道:“不用多辯。但在你身上搜得書劄出來,便是真的。”遂叱命莊丁把他身上搜遍,果然搜出兩封書信。
東雄看了,不覺大怒道:“可巧天地哀憐窺破,不然我的性命送在你手。”乃喚:“莊丁,抓到後花園去,待我來審問來曆!”眾莊丁答應一聲,早把海瑞簇下,擁到後花園,來到亭子上,隻見儼然擺著公案刑具。海瑞自悔失於檢點,今一旦卻遭在這廝手上。
東雄坐在正麵,吩咐將這歹人帶上來。眾莊丁把海瑞擁到麵前,叱令海瑞跪下,海瑞勃然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本縣卻來跪你?”東雄聽得“本縣”二字,心中猛笑道:“你莫非曆城知縣海瑞麼?”瑞笑道:“本縣便是,你敢無禮麼!”東雄大怒,叱道:“畜生,你自視得一個知縣恁大,卻想來胡弄我麼?今日被我拿住,又有何說?”海瑞道:“我乃堂堂縣令,是你父母,你敢把本縣做甚麼?”東雄道:“慢說你是這一個畜生,不知多少巡按、府縣,葬於水牢者,不知凡幾。”吩咐莊丁:“把他推到水牢去,叫他知道厲害。”莊丁應諾,將剛峰蜂擁而去。
過了一帶高牆,又是一重小門,開了小門,推在裏麵。隻見黑暗暗的不辨東西,聽到水聲潺潺。卻原來這所在乃是跨濠搭篷的,上是大板,下是濠塹。將人推到裏麵,斷了水米,七日間必然餓死。隨將屍首推在水裏,下麵團團豎了木樁,那屍首在內卻流不出去的,所以無人知覺。
此時剛峰被推到裏麵,聽得莊丁將門鎖了,自思:“這個所在,必死無生的。我剛峰亦是為民起見,今日卻要遭於此地。
海安哪裏知道?就是夫人亦難明白我之去向。過了幾日,衙內沒了官,他們必然去報上司知道,另換新官來署。我那家眷卻不知作何光景?況且宦囊如洗,安、雄二人哪裏弄得盤費送夫人回家?上司還說我不肖,逃官而去。這劉東雄還怕不肯幹休,又要斬草除根,連家屬都要陷害,這是可知的。”想到此處,不覺掉下淚來,長歎道:“我剛峰一生未嚐有欺暗之事,怎的如此折磨?”然亦無可如何,隻得坐在板上,不禁長歎。不知紅日西沉,又不知曉暮,遠遠聽得更鼓之聲,方知入夜。
剛峰此際又餓又倦,把身子躺在板上。朦朧之間,似有一人衣冠楚楚,立在麵前,說道:“剛峰,你不用憂愁,自然有個出頭的日子。但我等含冤於此十有餘載,屍骸水浸,還望剛峰超雪。”剛峰道:“你是甚人?在此為甚的被害?可說來我聽。若有出頭日子,自然與你伸冤雪恨。”其人道:“我乃江南華亭縣人,姓簡,名糸襄,字佩蘭。於正德庚辰科鄉薦,旋叨鼎甲第二名,即蒙親點巡按此省。一出京城,沿途密訪,已知劉東雄稔惡。到了本省,未及上任,先改扮混入此地,以冀密訪東雄實跡。誰知被他窺破,飽打一頓,備極非刑,推在這裏,饑寒而死,將我屍體推在水內,屈指十有一年,現有巡按印信為證,尚在懷中。明日剛峰上去,可即稟知提督,乞其領兵前來,將此莊圍住。先拿了東雄,隨來此地搜檢。下麵有五個屍體,一是太守李珠鬥,一是本縣尹劉東升,其餘三個乃是本縣百姓:一因妻子被搶,尋妻受害;一因欠了東雄米穀,被陷於此;一因妹子被搶,尋妹遭禍,竟無發覺者。剛峰前途遠大,正未有艾,不日自當出去。”言罷,一陣陰風,倏忽不見,卻把剛峰驚醒,原來是南柯一夢。
剛峰自思:“我難道還有出頭之日麼?夢中之言,大抵不差。但不知怎的得出去才好。”乃立起身來,再拜道:“倘君有靈,立即指示我路途,再見天日,何懼冤仇不報!”說畢,忽聞風聲吼吼,少頃雷雨大作,電光射入牢來。剛峰叫道:“天呀!可憐剛峰今日為國為民,反陷身於此。瑞死何足惜,但有六人之冤,無由得雪。倘蒙眷佑,俾瑞得出牢籠,收除凶惡,共白沉冤,則瑞死無所憾矣!”言未已,忽然一陣紅光射入,一聲霹雷,打將下來,把那水牢打一個大洞。一陣光亮,狂風大作,此際剛峰心搖膽戰,不知所以。誰知這陣大風,竟把海瑞擄出牢外。少頃,雷聲少息,電光尚未息時,有光亮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