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遊魂的日子，比當人要自在。天南海北，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且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擋。但是孤魂野鬼，夜才是白天。沒有陽光，不會黴爛，但靈魂會變得遲鈍，變得脆弱。
夜色下的天地，各有千秋，可以慢慢欣賞。可是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再大的天下，也有看完的一天；再奇異的風景，也有平淡的時候。
一千年，足以讓一隻小妖精修煉得登峰造極，如同九尾狐。一千年，足以讓幾個朝代滅亡。當年在薑子牙的協助下辛苦建立的周王朝，早已葬送在另一個紅顏手裏。這個紅顏，也背負了與我相似的預言，裂帛烽火，與酒池肉林，孰輕孰重？或許沒有人的罪孽會比我更深重。至少，我從未遇到一個孤魂野鬼名叫褒姒。
江山易主，江山的主人也不再如千年前那樣被稱為“王”，變成了“皇帝”，以示功績等同於三皇五帝；他們也不再自稱“孤寡”，而是“朕”……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紅顏依舊是禍水，不管君王有多昏庸無能。
一千年，以前的九尾狐，心裏應是有個目標的，但現在的我，卻什麼也看不到。
很久以前，當小火還隻是兔子的時候，當它還不會說話的時候，我隻是偶爾太無助了，才會自言自語地與它說上一兩句話，而它，從來都隻是聽著，不會回答。
現在，我還是會偶爾似自言自語般說幾句話，它會聽著，偶爾也會回答。但更多的時候，我們都是沉默。一千年，最默契的時候，是在夜色下發呆，誰也不必理會誰。
再多的熱鬧，分散在一千年的時光裏，都變得渺小，微弱。再大的耐心，消磨在一千年的孤寂中，也變得薄弱，不堪一擊。
我第一次聽說嫦娥奔月的故事，是在宮裏，陌香說的。那時我與她同坐月下，許是她覺得太過冷清，便說起了這故事。她知道，我從小便沒人理睬，自是無人講與我聽的。
她說，後羿是因為愛嫦娥，所以才將仙丹交與嫦娥保管。她還說，後羿因為相信嫦娥會回來，所以每年到了嫦娥奔月的時候，都會做好月餅等著她……
後羿愛嫦娥，所以無論嫦娥如何，他都無怨無悔。
可是，陌香從來不對嫦娥評論半分。嫦娥偷吃仙丹，獨自成仙，她不說好，也不說壞，隻說那是天意。
以前，每次賞月，我都在想，嫦娥是否有過半分悔恨？
或許有。因為廣寒宮太冷。
如今，每當隻剩下月是我們的玩伴的時候，我還在想，嫦娥是否有過半分悔恨？
也許，沒有。
我常問小火：“嫦娥與我，誰命好？”
嫦娥與我，都和兔子在一起。隻是，她在天上，我在地上。
開始時，小火總是說：“你的命好，因為我會陪著你說話。”
是的，嫦娥的玉兔可不會說話。可是，漸漸地，問得多了，它不再回答。
當我們都不說話的時候，我會忘了，自己還會說話。
我與小火之間的距離，從一開始的很近，慢慢地拉開。幾百年了，它不會再鑽進我懷裏，一縷魂魄，不知寒暖。偶爾靠近一點，隻因太寂寞。
一千年，無人叨擾。但有時我想，井水不犯河水，卻不一定是最好的。
所以，當有一天，隻能活動在黑暗中的我們被暴露在光芒中時，我內心竟有一絲壓製不住的狂熱與喜悅——即便我並不知道即將出現的會是什麼。
天地間，又多了一個世界，名為西方極樂世界，得道者，為菩薩，為佛。
這道光芒，來自一尊菩薩，一尊被稱為大慈大悲觀世音的菩薩。
仁慈，這是我見到她的第一個感覺。當她的聲音響起，我沒有失望，不似女媧那般恍若天籟，卻有種讓人莫名的安心——她不會是來與我談條件的——我的腦中出現了這樣的念頭。
“紫微大帝，貧僧有些話想單獨與妲己說，可否回避？”她微笑著看了我一眼之後對小火說。
小火抬頭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與我四目相對，沒有任何火花。它點頭，說：“好。”
等小火走後，她沒有馬上對我說什麼，隻是端詳我。我心中苦笑，一隻千年女鬼，能有什麼好看的。可是，在她跟前，我竟然沒敢大聲說話，隻是輕聲說：“你想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