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說:“對,先吃飯,先吃飯,吃完飯排隊。”
吃完飯,有人搶了賀慎平的飯盒去刷,連臉都沒讓人看清就一溜煙跑了,過了一陣回來,殷勤地把還滴著水的飯盒揚了揚。可惜這時候一夥人早已拿的拿凳子,蹲的蹲地上,把賀慎平圍了個嚴實,飯盒經了三隻不同的手才遞到賀慎平麵前,賀慎平抬頭一看,一水兒黝黑結實的小夥子,根本不知道誰洗的。
“我,我!”一隻幹燥的手在空中搖了搖。
王彬罵道:“吵什麼,吵什麼。”
那隻手的主人說:“我剛刷的飯盒,賀先生下一封信幫我寫吧?”
眾人便罵,便宜都讓二猴占了,不過刷個碗筷,竟插起隊來。
“你們就嫉妒老子唄。”二猴不管,笑著擠到賀慎平左手邊的位置說,信是要寫給他老子娘的,讓二老給他說門親。
有人嘲笑道:“你不識字,你老子娘更不識字,寫了信誰看得懂哇?”
“讓我老子娘拿著信去請先生念不就得了?”二猴擺擺手便開始說信。
“……還有我們家的賠錢貨,快嫁出去,要不成天吃喝家裏的,我怎麼娶媳婦兒?你們怎麼抱孫子?”二猴自顧自地說得眉飛色舞,說了半天,拿起杯子咕嘟咕嘟灌了幾口茶,放下杯子時才有工夫順帶看了眼賀慎平麵前的紙,“賀先生,我說了這麼老半天,你怎麼就寫了這麼點字啊?”
賀慎平寫完“雖家貧,亦應為姊妹尋得良人”,把筆一放,不緊不慢道:“哦,書麵語總是簡練些。還有其他人的信要寫,就先到這裏吧。”
寫了幾封信,食堂師傅來趕人,一群人又擁著賀慎平回屋裏繼續寫,門窗關得嚴嚴實實,點了炭盆燒著。盆裏的炭塊從漆黑燒得發紅,又從旺紅燒成了一堆灰,灰燼從盆裏一縷一縷飄起來,再落回盆子裏。
自那之後,餐餐飯有人搶著給賀慎平刷飯盒,次次上礦區有人給賀慎平背瓷石,像王彬那樣攢雞蛋的倒沒幾個,主要是平時也見不著兩隻雞。
等到臘月下旬,廠裏開總結會,有人主動提議跟賀慎平換個崗位,說自己年輕,能擔擔,賀慎平擔得少,一雙手卻挺巧,不如去學學拉坯刻花的活計。
廠領導說讓大家投票。
一開始舉了十幾隻手,慢慢一隻一隻手跟著舉起來,都是受過賀慎平大小恩惠的,最後幾個沒舉手的人看了看四周,也跟著把手舉了起來。
“老賀啊,全票通過。你要好好珍惜人民群眾對你的信任啊。”廠領導拍了拍賀慎平的肩。
過了春節,賀慎平的家信便從練泥講到了拉坯,之後的一封封信又講到利坯、曬坯、施釉、燒窯等等。
每一封信賀玉樓都反複讀很多遍,能背,那些信合在一起就像一本製瓷器的指導書。他看會了,便去跟溫月安講怎麼製瓷器,那宛如兩隻錦鯉在遊的盤子、那鴛鴦蝴蝶的碗杯、那山水瓷鎮紙,一件件仿佛都他親手製過一般。
溫月安尚小,有些地方聽不大懂。
賀玉樓也不多解釋其中細節,隻說:“要是什麼時候我能去看我爸,就給你燒一個杯子,上麵畫個月亮。”
溫月安對這個月亮杯子極為期待,一開始還按捺著不去問,後來寫字的時候便忍不住要賀玉樓畫出來瞧瞧。
賀玉樓勾了一隻杯子,杯麵又勾了一輪圓月,卻怎麼看都不滿意。月亮是好畫的,可是月色不好畫,月光更不好畫。底色塗了全黑,方見一輪白月,月色有了,隻是沒有月光。
溫月安想了想,在旁邊再描了一隻杯子,杯子上勾了一輪月,月下勾了一座樓,再將底色塗黑,隻餘一輪白月,與月下一座玉樓,這樣便有了月光。
賀玉樓將溫月安畫的杯子裁下來,收好:“到時候就照著你畫的燒一隻。”
溫月安說:“師哥,奇怪了,賀老師那裏的石頭和水,最後竟然能燒成這樣的杯子?”
賀玉樓笑起來:“你看,練琴就是CDEFGAB最後成了莫紮特,寫字就是黑漆漆的墨最後成了詩,瓷器嘛,就是石頭和水最後成了‘憑君點出琉霞盞,去泛蘭亭九曲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