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3 / 3)

那人聽見聲音,抬頭一看,果然是賀慎平,他也是跟賀慎平學字的,當下便道歉:“賀先生,實在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

賀慎平不在意,隻問:“出什麼事了?”

“梅子林,江鶴來——”除了賀慎平和王彬,沒人叫江鶴來一聲先生。

前一晚賀慎平將江鶴來背了回去,此時他一聽到梅子林,便記起來那壇梅酒和一地殘跡還不曾收拾。

可下一刻,那人便說:“江鶴來吊死了,就在梅子林裏,吊在一棵樹上,臉嚇死個人,樹底下還有一地爛梅,一個酒壇子,酒倒是給喝光了……”

聲音被拋在身後,賀慎平跑到梅子林,看見了懸在樹上的人。

賀慎平試圖把江鶴來抱下來,但是他一個人怎麼都弄不下來,於是又撿了一塊石頭,去磨繩子。

繩子終於斷了,人“嘭”的一聲砸在地上,賀慎平去抱,身體還是溫的,還不僵硬,渾身還帶著梅子酒的味道,跟他把人背回去的時候沒有多大區別。

賀慎平把人背在身上,一路跑回瓷器廠,遇見一個去梅子林上課的人就說一句:“今天不上課。”

他說一句,後麵就跟上一個人,最後一群人跟著賀慎平回了廠。

出了事,工還是要上的,礦區的石頭等著采,窯裏燒著火,坯子等著上釉,哪道工序不值錢,等不得。

所以直到晚上,賀慎平才知道到底怎麼回事。

江鶴來的舍友把幾封信交到賀慎平手上,說是江鶴來枕頭底下的,請他念念。

賀慎平一行一行看過去,舍友問:“到底咋回事?我看他拿了信就魂不守舍的,是又不讓他走了還是咋的?”

賀慎平拿著信,抬頭四顧了半天,終於找到一把椅子,扶著椅背慢慢坐下來。

舍友急道:“賀先生,你快說呀。”

賀慎平說:“北邊鬧饑荒,他家裏人……餓死了。”

“都餓死了?爹娘媳婦兒全餓死了?兒子孫子也餓死了?這不是都夏天了?”

“還沒到開春就……隻是消息來得晚。”賀慎平胃裏一陣翻湧,他想忍住但最終還是把晚飯全吐了出來。

“怎麼就吐了?吃壞了?”舍友趕快找了條毛巾,倒了杯水,“也太造孽了,我聽說他家有好幾口人,他是教畫畫的,家裏也不窮,怎麼能全餓死了?”

賀慎平坐在原地半天,一口水也沒喝。

直到離開,他也沒說出口,不全是餓死的。

那個夏天,賀慎平經常吐,沒有食欲,尤其吃不下葷腥,好在那一年,瓷器廠的工人也沒有幾次吃肉的機會。

他有時候會焦慮地圍著瓷器廠走,想找個像琴的東西彈一彈,可是實在找不到,最後隻能砍了根粗細合適的竹子,削了支和笛子有七八分像的玩意兒,坐在梅子樹下麵吹。

一林的梅子從青變紅,差不多給人摘光了,隻有賀慎平經常靠著的那棵梅樹,果實一直是滿的,懸得每一枝都顯得沉甸甸的,最後爛熟的梅子掉了一地,沒人吃。

枝頭剩下數顆沒掉的,賀慎平摘下來釀了梅酒,埋到地下。

天轉涼了,清早的課又改成了晌午,能自己寫信讀信的人越發多了起來,賀慎平便不再一味講字,也講文章,再後來便講些曆史,文史都不拘泥於本國。

一日下了課,王彬等所有人都走了,又偷偷塞了一顆雞蛋給賀慎平,他說:“賀先生,你都瘦成這樣了,吃一個吧。”

賀慎平不收。

這是他那個月第七次塞雞蛋給賀慎平,每次賀慎平都不收。一個雞蛋王彬可以塞兩次,天亮前煮好,第一天塞一次,第二天再塞一次,第三天蛋就壞了,他隻好自己吃掉,第四天再煮一顆新的。

等到他偷偷在鍋爐房煮那個月的第五顆蛋的時候,住在附近的農戶找到瓷器廠來了,說瓷器廠裏有人偷了他的蛋。

“家裏就一隻黑母雞,剛下完蛋,窩還熱著,蛋就沒了。”農民抓著一隻雞的兩根翅膀,拎到廠領導麵前控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