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說服了所有人。
直到所有工人全散了,王彬才把賀慎平放開,他按得死緊的手隔著衣服在賀慎平手臂上留下了幾道印子。
他一遍又一遍地鞠躬道歉,給賀慎平揉手臂,動作、神態都與他高大壯實的個頭不相襯,內裏像住了個孩子,看起來笨拙又心酸:“賀先生,我真的不能去,我妹妹上大學還要錢,我得攢錢,我不能走。”是的,這個像江先生與賀先生這樣的知識分子想要逃離的地方,已經是他觸手可及的安身立命之所。
賀慎平也從王彬的眼神中讀出了這一點,他們都身在一窪泥水裏,而王彬不能走,這個地方是他的希望,他關於妹妹上完大學給他介紹工作、再成家立業娶妻生子的美夢,所有的一切都跟這個吃上一顆雞蛋都需要犯罪的地方有關。
賀慎平長長歎了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這場無聲的饑餓戰役開始了,伴隨著王彬離開時塌下的肩膀與背脊,賀慎平久久佇立,凝望火車站方向的背影。
第一天晚上,賀慎平這種坐在椅子上給瓷器做彩繪的人還沒有受到太大影響,而那些擔瓷石和燒窯的人就已經有些受不了了,不過所有人都還在勉力支撐。
王彬從賀慎平身邊走過的時候低著頭,沒有打招呼。
第二天晌午賀慎平去梅子林講課的時候發現來的人少了一半,王彬說很多人擔了一上午石頭,中午還沒啥吃的,餓得走不動,不來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湊到賀慎平身邊,一臉酸苦相,平時黑裏透紅的臉此時沒有一點血色,嘴也白著,幹裂的皮從他的下嘴唇上翻起來。他在賀慎平耳邊道:“賀先生,我,我……要不我去自首吧。你是對的,我應該去說清楚。要不害得大家都沒飯吃。”
賀慎平說:“我同你一道。”
王彬把賀慎平按在梅子樹下:“賀先生,你別去。你是個好人,要是鑒定起來,可不能跟我扯上關係。再說,這還有好些人等著你上課呢。”
說完,他沒等賀慎平反應就跑了,朝著廠領導辦公室的方向。
那不是一段很長的路,王彬卻覺得他好像把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經曆全想了一遍,乏善可陳。他想起賀先生曾背著江先生走這段路,最後廠領導對賀先生說:把背上的東西放下來,會有人埋的,去幹活。
王彬突然覺得自己背上也背著什麼,可能是他妹妹,他就像賀先生背江先生似的,背著他妹妹的未來走同一段路,廠領導最後可能也會隨意地瞟一眼他的背,然後對他和顏悅色地說:王彬,把你妹妹的未來放下來,你,滾吧。
他這麼想著,麻木地走到了領導辦公室門口,機械地敲了敲門。
沒有人應。
被其他人饑餓的樣子激起的勇氣與拯救他人於水火的英雄主義隻夠他敲這一次門,再抬不起第二次手。
“老天爺不給我機會……”王彬默默念著,轉身準備往回走。
“嘎吱”一聲,領導辦公室的門從裏麵開了,一股煙味從裏麵傳出來,王彬渾身一僵。他以為裏麵沒人,心理建設已經全塌了,就好比以為敵軍撤退於是防禦工事全拆了,結果敵人開著幾百兩坦克頃刻碾了過來。
“王彬啊,什麼事?”
王彬轉過身,煙霧噴了他一臉。他在煙霧繚繞中看清了廠領導的表情,對方已經把他的來意猜得**不離十了。
“我……”王彬低下頭,盯著地麵,還有廠領導的鞋子,那是一雙新膠鞋,新得似乎能聞到鞋膠味,“……我來……自首。”
廠領導把煙蒂按熄在門框上,抱起胳膊轉身回屋:“進來說說吧。”
賀慎平下午上工前遠遠路過廠領導辦公室,王彬剛好從裏麵出來,邊走還邊在說:“五個,真的就五個。我都來自首了,五個還是十五個蛋,有什麼區別?我怎麼會騙人?”
領導皺著眉毛搖頭:“王彬,區別很大,性質都不一樣,我們這裏關於偷東西的金額那是有規定的。五個,你留下,賠蛋錢;十五個,你賠完蛋錢,走人。你懂嗎?偷多了性質就變了,量變引起質變,你沒學過嗎?好了,要上工了,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幾個?人家農戶可跟我們說得清清楚楚,他丟了十五個蛋。想要改過自新,想做個好同誌,就先要誠實地麵對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