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溫月安隻是隱約聽過類似的故事,也記不清到底是誰的事,便自行安在主席頭上,說這話的時候他極力克製自己快要變得顫抖的聲音,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又自信。他知道,這裏距北京一千多公裏,這幫紅袖章們根本無法證實他說的是真是假。
一時沒人說話,溫月安又壯著膽子反問:“連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事情,你們都不知道嗎?”
“呃……”一個女學生像是受了汙蔑般,趕忙辯解道,“怎麼會不知道!我每天都學習領袖的事跡,當然是知道的!”
溫月安看其他人:“你們呢?”
其他紅袖章們連忙爭先恐後地答道:“當然知道!”
許是答得太急,幾個紅袖章臉都漲紅了。
溫月安又問:“那你們說,毛主席會犯錯嗎?林副主席會犯錯嗎?”
領頭的男學生瞪大眼睛,義正辭嚴道:“當然不會!”
溫月安點點頭:“所以,我們要向他們學習。”
男學生說:“你到底要說什麼,別想拖延時間!”
溫月安挺直了腰杆,學著紅袖章們那樣揮舞了一下手臂,可惜做得不倫不類:“我沒有。毛主席和林副主席可以用帝國主義的東西來建設共產主義事業,我們也可以。我可以,我可以……”他的胸腔中像橫著一根什麼東西,阻止他說出接下來的話。
但是他硬生生地壓下了那根東西,像逼迫自己吞下一把匕首,把五髒六腑劃得支離破碎。
“我可以——”溫月安扯出一個笑容,“用資產階級的鋼琴彈無產階級讚歌!”
溫月安抬起手,彈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激昂雄偉的前奏響起,他竟跟著樂聲唱了起來,唱得就像他每天在家裏聽見外麵的遊行隊伍那樣歡快而嘹亮: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思想”
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這好像是溫月安第一次在他麵前唱歌,這麼多年,他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溫月安。
他閉著眼,不願意承認此時坐在鋼琴前的人是他心裏永遠的月安。
溫月安像個瘋子,一邊彈一邊唱,表情是那種誇張的、千篇一律的、用於上台演出的大幅度笑容,眼淚卻流了滿臉。
溫月安彈完了一遍,一個紅袖章剛要開始講話,溫月安便重重地拍了一下輪椅扶手:“你們!”他抬眼望著一個個紅袖章們,帶著一臉的淚,笑著,聲音嚴厲地質問道,“你們怎麼不跟著唱!想到領袖你們不高興嗎?不感動嗎?為什麼不一起歌頌領袖?你們一個個的,難道還想砸了這架歌頌領袖的鋼琴嗎?難道想反對領袖嗎?”
那原本要開口的紅袖章竟一下被鎮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溫月安環視著一張張不知該說什麼的臉,一字一句道:“歌頌領袖,不分白天黑夜,今晚,我們就一起唱,誰要是先停了,誰就是反革命!”
溫月安說罷,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他感覺上麵好像也長出了一枚鮮豔的紅袖章。
他閉上眼,再次彈了起來。
前奏一過,所有人都唱了起來,沒有人敢不跟著唱。
“大海航行靠舵手
萬物生長靠太陽
雨露滋潤禾苗壯
幹革命靠的是***思想
……
***思想是不落的太陽”
嘹亮喜慶的歌聲飄蕩起來。
歌聲飄過溫月安帶淚的臉,飄過一枚枚紅袖章,一張張英氣勃發的麵孔,飄過被砸碎的家具、飄過顧嘉珮光禿禿的半邊頭顱,飄過賀玉樓死死緊閉的、不願多看溫月安一眼的眼睛。
歌聲飄出了客廳,飄到顧嘉珮臥室的衣櫃裏,飄到那塊簡陋的、以魏楷寫就的賀慎平牌位前。
歌聲飄到院子裏,飄過被掀翻的棋盤、散落一溪的棋子,飄在那些潑了的墨、折了的筆,還有燃盡的書與琴譜上方。
歌聲越飄越遠,飄過家家戶戶,回蕩在整個城市的天空。
溫月安從天黑一直彈到天亮,又從天亮彈到逼近正午,把那些紅袖章們都給唱得喉嚨嘶啞,昏昏欲睡,再也沒力氣批鬥任何人。
終於,那些風風火火衝進賀家的人,疲憊不堪地走了,走之前還勉力扯著嗓子喊口號,說讚歌在心裏,從未停過,也永遠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