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看著賀玉樓的背影:“這話別人問,盛世;你問,亂世。”
賀玉樓回過頭,盯著老頭:“都是亂世,沒有什麼值不值。土地失一寸,還奪得回來,但是這裏,”賀玉樓指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你以為還站得起來麼?”
老頭突然從三輪車上跳下來,用力給了賀玉樓腦袋一巴掌,暴怒道:“當然站得起來!隻有像你爸那樣躺在醫院裏的,才是真的永遠站不起來了!”
賀玉樓的眼睛瞬間紅了,他握緊右拳,砸向老頭的臉。
眼看拳頭就要砸到老頭的眼睛了——
“那天在醫院,你爸旁邊還躺了個人。”老頭看著賀玉樓,不躲不閃。
賀玉樓的拳頭停在離老頭的眼睛隻有一線的地方。
“我兒子。”老頭說。
那天,確實還有一個人,也是被打死的,原來是這老頭的兒子,但是……賀玉樓突然想起來,那天,老頭是先送他父親回家的。
舉在老頭臉前的拳頭慢慢垂了下來。
“這裏,”老頭指了指自己的膝蓋,“跪下去,就再也站不起來了。這話,我也跟我兒子說過。”那雙眼睛裏竟閃過一點淚光,“我隻後悔當初沒跟他說……想站起來,先得活著。”
淚光隻是一閃而逝,老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隨手從賀家院子邊隨手扯了一截野草,叼在嘴裏,上了三輪車。
“折易……彎難啊……”老頭一邊用方言模糊不清地低吟著,一邊蹬著三輪車,漸漸三輪車消失在了大雨中。
雨水與泥土的腥氣包圍了四周。
“折易彎難……”賀玉樓站在院門的簷下,雨水從簷上落下來,劈啪地打在他的頭上與肩上。但他就那麼站在原地,沒有進屋。
良久,忽而在大雨聲中,傳來一聲:“師……賀,賀玉樓。”
賀玉樓遠遠望著輪椅上穿著青衫的溫月安,竟然不知該如何麵對。
他想起在他去醫院之前,那些紅袖章們剛走的時候,溫月安轉著輪椅到他身邊。
那時候,溫月安小心翼翼地喊他師哥,而他把左手伸到溫月安麵前,笑著問:“比琴嗎?”
溫月安如遭雷擊一般,好像被他的笑容嚇到了:“……師哥?”
賀玉樓走到鋼琴邊,用早已失去知覺的左手敲了敲琴鍵,鋼琴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音。他這樣敲了一陣琴,轉過身,對臉色蒼白的溫月安道:“你看,沒有你的《大海航行靠舵手》彈得好。你贏了。”
“溫月安,你贏了。”
溫月安轉著輪椅去抓他的右手腕,想像從前那樣,從這樣的小動作裏獲取一點支撐與依靠:“師哥……不要……”
賀玉樓一點一點抽回手,向外走去。
“我再也彈不過你了……所以,你不用再叫我師哥。”這就是他出門之前對溫月安說的最後一句話。
他走出屋門,站在院子裏,看見早已敗去的花草,溪中全都死去的魚,看見那些染成灰燼的琴譜與書籍,土地上那些到處被翻挖的痕跡,突然像失控一般,拿鏟子粗暴地挖出了那些溫月安想要小心埋藏的東西。
那裏有他們為對方畫的杯子,還有他們一起臨過的字。
等他挖完,回頭發現溫月安坐在屋門口,就那麼看著他一直流淚。
他當著溫月安的麵,點燃了所有的字。
熊熊烈火隔在他和溫月安之間,仿佛之前的所有過往與羈絆全部如這些字,付之一炬了。
可是好像還不夠,眼前的這把火遠沒有心裏那把火燒得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