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未見十分涼到骨(上)(1 / 3)

青羽再醒來時,還沒睜開眼睛,就聽見風聲。

風聲哪兒都能聽到,可是這裏的風,特別的清、特別的豪邁,似乎還帶著鬆針和雲霧的味兒。青羽不覺睜開了眼睛。

她睡在一張床上,木製床架、白色床單被褥,說起來簡單得不得了,可青羽再沒見過任何被褥,有這一套幹淨柔軟;也再沒睡過任何一張床,有這一張舒適。

房間不大,擺設比床還要簡潔:窗前一張桌子、桌前一隻架子,就再沒有別的什麼。可那張桌子上卻盤膝坐了一個小孩,睜著烏溜溜的眼睛對她看。

青羽嚇一跳,問:“你是誰?”

小孩也問:“你是誰?”

他明明隻有一張嘴,那聲音,卻像是有兩個人同時說話,帶有合音效果。

青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掀開被子下床來。她身上穿的還是剛剛的衣裳,掀開被子,就覺得有點兒清寒透骨,竟打個哆嗦。她一邊猶疑著:難道已經被帶到了北邊寒冷的地方不成?一邊走近小孩,仔細看他:紅頭繩紮個衝天小辮、穿個紅底金線的肚兜,藕節一樣的手臂和腿、蓮花童子一樣的臉頰,笑嘻嘻的看人。別人不說話,他也不說話,一雙眼睛烏黑,隻是有點兒呆滯——至少比他背後那雙眼睛呆滯。

他背後,竟有另一個腦袋,也紮著衝天辮,隻不過用雪白繩子紮的,麵孔同前麵那腦袋長得一式一樣,眼睛比前麵更加的烏黑水靈,用力的別過頭來看青羽。

青羽駭得倒退一步:“你、你——”

“你、你——”兩個頭也一起重複一遍。然後背後那個腦袋歎了口氣:“你不要跟他說話了,他是傻子,隻會學人說話。”

真的,因為背後那個腦袋說的話比較複雜,前麵那個腦袋連學都學不來了,隻能張嘴微笑。

青羽再也說不出話來,雪白頭繩的小孩已經笑嘻嘻道:“姑娘起來了?床頭有氅子,姑娘先披上。”說著,抿嘴笑笑,“這裏雖然也不算很冷,比起山下總厲害些,姑娘要住久了,隻怕還是抵不住的。您要凍壞了,吃排頭的是我們!”

青羽仍然愣著。床邊是搭著一件黑絨摻金線織出來的薄氅子,不知什麼衣料,看著很漂亮。她向來沒碰過這麼華貴的衣物,沒敢動。雪白頭繩的小孩急了,叫道:“商、商!動動手腳,拿氅子去!”原來那身體都靠紅頭繩的小孩控製,他倒也聽話,果然舉步去拿,殷殷勤勤抖開了舉著,青羽隻能披上了,一上身,覺得極輕軟,又透氣,果然是好衣服,局促道:“我怕弄壞了……”白衣裳小孩立刻回道:“弄壞就弄壞,抵得什麼的?”青羽聽他口氣大,一發惶恐,陪笑道:“你家少爺……可是逆天王?”

白衣裳小孩點頭:“嗯!”指指自己:“我叫參。”又指指紅肚兜小孩:“他叫商。主人給我們取的名字。”

參和商,是天上的兩個星宿。“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說的就是它們。青羽雖然不懂詩,但夏天搖著大蒲扇在老槐樹下乘涼時,也曾聽老人們指著星空說起過,他們一個在西、一個在東,永遠都不會相見。

所以這兩個畸形的小孩,一個叫參、一個叫商?多麼悲傷的名字。

“主人指的是逆天王嗎?他給你們起的名?”青羽問。

“不,主人是主人。龍少爺……是少爺。”參回答,無限低落。商慢慢的重複了一遍,語氣居然也變得空前蕭索。青羽心就痛了起來,不知道那位主人是何許人也,讓這兩個小孩這麼難過。

外頭風聲響得稍微有點兒特殊,青羽沒有注意,參愣了愣,快步去打開門:“少爺!”逆天王立在那兒,喉嚨裏“嗯”了一聲,背著手進來,看看青羽,目光在房間裏掃了一眼,道:“去端菜來。”參應了一聲,催促商跑出去。逆天王在青羽麵前坐下,右手擱在桌上,左手別著,不說話。

青羽發了片刻呆:“逆天王大人……“

“我不是大人。”他道。

“那……”青羽不知該叫他什麼好。

“我姓龍。你叫我龍好了。”他道。

“龍。我先生怎麼樣了?”青羽問。

龍的眼睛眯了一下,有點危險的樣子,但神色沒有變化:“你見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你先生?”

“嗯。”

“那個軟骨頭的同伴呢?你不關心他?“

“秦少爺?嗬,他不是軟骨頭,他隻是……隻是少爺脾氣。”青羽笑一下, “他怎麼樣了?回家去了嗎?”

“以後,他們不關你的事了。”龍平板的回答。

青羽心跳一下:“什麼?”

“因為我會娶你,”龍冷冷道,“我的女人跟其他男人不需要太親近。”

“你、你說什麼?”青羽緊張的交握著雙手。

龍挑了挑眉毛:“那枚金魚不是你的嗎?”

“啊,這個,是一個女孩子送給我的,在我們都很小的時候。”青羽把脖子上的小金魚掏出來,“因為很貴重,我老想找機會還她。它不是我的。”

龍猛一拍桌子,把頭湊到她前麵:“跟你說了我是男的,什麼女孩子女孩子?我,我是龍嬰!雖然是很小時的承諾,但我言出如山,既然看見了這東西,想起來那件事,我就——”

“是你?”青羽遲疑的看著他。不管是麵容、還是神情,都跟小時候那女孩子差太多了吧?

“本王說出來的話,你還有什麼懷疑?!”龍鼻子裏惱火的噴一口氣,把她腦袋向下一按。

哎,這個神態與動作,總算與小時候相像了。青羽很高興的把小金魚放在他手裏,又仔細看了看他的臉,忽然道:“你生病了嗎?”

“什麼?”

“越近看,越覺得你的臉色好奇怪,不管你眼睛裏神情怎麼變化,臉上都是一副凶巴巴樣子不會變的。”青羽緊張道, “是不是身體不好?嗯,所謂肝火大,五行亂,醫書上都說,心情不好也是病的一種表現,一定要好好調理哦!讓先生給你開個藥吧。他對病人很認真的,一定可以幫上忙。”

龍嬰瞪了她片刻,揚聲大笑起來,笑得抹眼睛,臉上的表情居然仍沒變化,隻是語氣變得溫和:“這是麵具。”

“咦?”

“人皮麵具。”

“人皮……用人皮做的?”青羽牙齒捉對抖起來。

“嗯,死人皮。”

青羽默然一會兒,目光越來越同情:“你很辛苦吧?”

“嗯?”

“任何人,都不會喜歡把這樣的東西蒙在臉上啊。”青羽發自內心的同情他, “你不能摘下它嗎?好可憐。”

龍嬰把頭埋在懷裏,肩膀抽搐的樣子,不知是哭還是笑。再抬起頭來時,語氣平靜了:“好,我現在把它摘下來。”

他抬起手,耳朵和頸後不知怎麼鼓搗一下,慢慢撕下一張皮,露出下麵的臉。青羽忽然就覺得極度、極度、極度的自卑。

臉似冰琢、眉如墨畫,五官沒一個地方不妥貼,長得比小時候還美,叫人一見之下,就想:“原來完美的人類應該是這樣子的啊!”然後剩下的,就隻有自卑。

青羽把頭低下去。

“怎麼?怕我了?”龍嬰再挑一挑眉。

有一點兒。看到太過漂亮的人,青羽總歸是自卑的,越發覺得自己一無是處。“您什麼時候能放我回去呢?”

龍嬰的臉色又冷下來:“你沒聽明白嗎?我會是你的丈夫。”

青羽簡直要哭了:“我已經把小金魚還你了,我要走了啦。”

“走?”龍嬰的臉色很臭,“你去打開窗。”

開窗?青羽猶豫豫探出身去,打開窗子——哇,外頭有風、有霧、有鬆……就是沒有地麵!這整麵牆根本是貼在萬丈峭壁的邊邊上!

“知道了吧?你逃不了的。任何人也找不到這裏來。你乖乖呆著,直到我想好怎麼處置你為止。” 龍嬰冷笑著,把小金魚交回青羽,“戴好。”

青羽瞪大眼睛看他。半天之後——“那你自己是怎麼上下的?”

龍嬰的嘴角彎了一下,應該是一個真正的微笑,雖然很微弱,但讓他的麵容變得柔和。他沒有正麵回答,反而問:“你一般習慣做什麼事消遣?需要什麼東西,我給你帶來。”

消遣?在引秋坊裏,她隻曉得服侍坊主、認認真真的一道道製扇工序跟下來,什麼消遣?跟人坐在院子裏乘涼聊天算不算?跟了謝先生之後……吹塤也算是很風雅的消遣吧?但那是謝先生的風雅。青羽她,拿著那樂器,恍惚總像是別人的影子,虛弱而不真實。真是很悶的人呢,她,一生竟無所消遣。

“這麼簡單的問題,要考慮這麼久嗎?” 龍嬰的脾氣又上來了,不耐煩的嗬道。

青羽吃他一嚇,脫口而出:“扇子。”

任何惶惑的時候,她還是手中握著扇子的材料與工具,才覺安心。它們好像可以保護她、為她創造另一個世界。

“對,你是扇子坊的。”龍嬰臉色溫和一些,“那個男人也是扇坊的人?他怎麼有那麼好的身手。”

“謝先生?不不,他是郎中先生。”青羽道。

“你為什麼要和郎中走在一起?”龍嬰的臉色又凶起來。

“我、我們坊主、你知道我們坊主……”青羽嚇得又結巴了。

“嗯,隻製素扇那個女人,她怎樣?”龍嬰若有所思的點點下巴。他如今的見識明顯比小時候廣博。

“坊主覺得我沒有製扇子的資質,就叫我跟著謝先生,應該是想讓我學點醫術吧。”青羽總算一口氣說了出來。

“別人叫你跟誰,你就跟誰了?”龍嬰很是皺眉。

“嗯。”有什麼不對嗎?

“你……算了。”龍嬰忽然拍拍腦袋,露出一個微笑,含著幾份自嘲,“誰不是這樣。”說著,拿過青羽的手,“來,讓我看看這雙手有沒有資質?”

他的手太有力、也太燙了,青羽覺得不安,瑟縮一下。龍嬰翻過她手掌,看到她掌側指間幾道細小傷痕,倒笑了:“學做扇子時弄傷的?很好,很有點躬自桑蠶、母儀天下樣子。”

“什、什麼?”青羽覺得耳朵一定是壞掉了,不然怎麼沒聽懂。

“沒什麼,我說受傷很好。任何事,總要受過傷才能學會。傷痕是你花過力氣的證明。”他抬左手給她看,掌邊有個狹長的傷痕,比青羽手上所有的傷加起來都深,應該是很多年前留下來的,已經發白了,“我幾乎把自己手骨削斷,剛開始學一套劍法的時候。但再練下去,就不會犯同樣的錯誤。有的事情跟笨不笨沒太大關係,你隻是做得不熟練而已。”

“呃……”好像真的很有道理哦!青羽眼眸閃閃,“你真的是個好人!”

龍嬰咳了一聲,臉有點紅。他出道至如今,旁人什麼話都說他過,唯獨這“好人”兩個字,從來沒聽見。

他忽然有點明白自己為什麼要把這個女孩子劫過來,就算沒有那枚小金魚的承諾,也要劫的。她是一個笨蛋,真的是,可卻有這樣柔軟的眼神。跟她相處像麵對一株植物,可以躺下來,頭枕著泥土,讓枝葉的影子隨風在臉上輕拂,看看藍天、還有白雲,什麼別的事都不會有,直到天荒地老……天荒地老?

他猛然又咳了一聲。

“……那,你是什麼時候學劍的呢?”青羽問。

“從記事起就學了。”他回答。這麼無聊的話題,從來沒跟誰談過。那段學劍的日子也實在是辛苦。可是此刻跟她說起來,卻覺得心下那麼柔軟。他甚至想,也許有一天會告訴她,有一個秋天,在某個他練劍的石台上,每天會有一隻蟋蟀探出頭來看他?他很想去捉,但練劍的進度總是完不成,完不成的話是不能亂跑亂完的。等他終於練完時,雪花都開始飄了,那隻蟋蟀從此永遠消失在他的世界裏,就像他小時候好像有許多開心的、想做的事,最後也全部消磨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