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餘暉染紅了整個小山坡,明子一直目送苗老師走下山坡去,才扭過頭,披著紅燦燦的晚霞,坐在山坡上。山坡下,就是姑姑的家。
明子還不想回家,隻想一個人靜靜地坐著。
明子真的不知道該不該回家,明子的家在鄰村,離學校較遠,這倒不是明子不回家的理由。因為家裏除了爺爺奶奶再無他人。明子不記得媽媽是什麼樣子,隻聽鄰家的嬸子說,媽媽很漂亮,媽媽絕對是個讀過書的人。明子還聽人說“明子的大眼睛多好看呐!像她媽媽,清澈,透亮。”可媽媽到底哪去了,明子不知道,因為爺爺奶奶從來未提過關於媽媽的事。但明子也聽別人說過,媽媽是爸爸欠下很多外債從人販子那兒買來的,媽媽生下明子後,爸爸放鬆了對媽媽的警惕,媽媽便從明子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裏消失了。那時,明子還不足一歲。
明子喜歡坐在小鏡子麵前,和自己目目相視。那分明是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明子的眼睛和明子的眼睛說話。明子的眼睛清澈透亮,但卻沒有淚水。真的,十三歲了,明子不記得自己流過眼淚,從來沒有。就連在奶奶重病不起,一連陪護的兩個多月裏,明子洗衣做飯,端水送尿,明子也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夕陽漸漸收斂餘輝,村子上空升騰起串串炊煙,像一條條從夜幕垂下的小溪。溪水裏,分明映出一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明子默默的凝視著……
明子該回家了,回姑姑家。明子仿佛聽到姑姑叮叮當當,稀裏嘩啦淘米擇菜的聲音;仿佛聽到姑父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放下鐵錘,撬棍呯嗙的聲音;仿佛聽到小表姑嗬斥傻兒子的聲音;仿佛聽到表爺表奶東家長西家短不停地嘮叨聲。姑姑家人太多了,太亂了,太嘈雜了,幸好姐姐上學住到學校去了,幸好哥哥最近和新嫂子結婚搬到新房子裏了。
明子站起身,眯了眯眼睛,向坡下走去。明子應該早點兒回去的,好幫姑姑添把柴禾或擇些菜;好幫姑父去村東買盒煙或拎瓶啤酒來,但姑父再把剩下的零錢給明子,明子絕對不要了。明子不忍心看著姑父為還饑荒日漸佝僂的脊背,蓋新房娶嫂子花了十多萬,靠姑父砸石頭賣石頭要償還到何年何月呀?
明子疾步向姑姑家走去,明子聽慣了表奶奶飯桌上的嘮叨“明子像她媽媽,秀氣斯文,明子可要好好上學喲!”老太太說這話時,免不了看老頭子的白眼。
或許哥哥出車走了,明子要早些去新嫂子屋,給嫂子做個伴。
或許小表姑在等明子哄傻弟弟,她要打點果簍,準備明天的早集。
明子就是明子,明子攜著晚霞,走進了這個嘈雜熱鬧的小院。
今天是星期五,學校廣播裏傳出:“各班早點兒放學,全體教師到辦公室開會。”鄉村小學就是這樣,作息時間很隨意(指星期五下午)。苗老師在前麵布置雙休日作業,同學們便悄悄地在下麵收拾書包,準備跑回家了。
每個星期明子隻有今天回家早,因為她要回奶奶家,明子盼著早回家,趕著幫爺爺奶奶做晚飯。雙休日幫爺爺奶奶洗洗衣服,掃掃院子。替奶奶梳梳頭,給爺爺裝袋旱煙。其它時間明子從不早回家,總是在學校完成家庭作業。明子喜歡放學後一個人坐在教室裏寫作業,苗老師坐在講桌前批改作業或是備課。隻要明子不回家,苗老師絕對陪著明子。明子也喜歡看苗老師寫字的樣子,看苗老師瀑布一樣的黑頭發傾瀉到桌麵上。教室裏,隻聽得見苗老師寫字的聲音和翻書本的聲音。苗老師偶爾也和明子聊聊天,囑托明子幾句。每每這時,明子清澈透亮的大眼睛裏便漾滿歡欣的光彩,心中被幸福充盈著。明子對苗老師已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尊敬和喜歡,而是一種感激,一種愛,一種明子也說不清的眷戀。
學校免交明子的學雜費,春夏秋冬,寒暑更替,苗老師總會適時地送上換季新衣。起初,人們都胡亂猜疑,有的說苗老師喜歡明子,把明子當做了自己的女兒,這不僅僅惹來好多同學的羨慕,也招來了社會上的非議,說苗老師圖名聲。從明子上學前班大班開始到現在明子讀六年級,已經快七年了,是苗老師圖名嗎?現在沒人再關心這個問題了,可能一切事情都是這樣,時間久了便被人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