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二)
飛滾的泥石流暫時歇止了,但是幾間窩棚已不複存在,窩棚四周的空地也被石頭泥塊占據,沿山而上的莊稼地以及樹木,一律遭到了毀滅性的蹂躪和衝擊,變成了一團混沌的蒼黃色,大有盤古開天地之前的情狀,慘不忍睹。
蓮蓮安安靜靜地匍匐在了巨石底下,成遵良和沈泰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沒能挪動壓在她身上的大石。石韞生、順恩,以及幾位婦人和小男孩子們都主動請纓,加入到他們的隊伍中,以蚍蜉撼樹一般的悲壯氣勢,喊著號子,共同努力,可是沒有任何進展。
“可憐的孩子,剛剛滿了十七歲……”順恩眼淚橫流。
“石頭一定把姐姐壓成了一張標本,就像生物老師給我們看的蝴蝶標本那樣,扁扁的……”一個男孩子口無遮攔地說。
童言無忌,沈泰譽卻是雙目發紅,又一次發力猛推,石頭紋絲不動。他一拳頭砸到石頭上,手背破了皮,一縷鮮血細細地蜿蜒滴淌。
“放棄吧,這裏太危險了,我們不宜久留,”成遵良說,“尤其是,我們千萬不要連累了他們。”他指的是想要幫忙移動巨石的幾個婦人和男孩子。
後一句話奏了效,沈泰譽冷靜下來,一回頭,恰好看到搖搖的奶奶顫巍巍地走來,對著石頭下的蓮蓮,老淚縱橫地磕下頭去,口中語無倫次地念叨著:
“蓮蓮姑娘,感謝你啊,是你救了我家的命根子,你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哪,我們一家子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大德……”
“老人家,我們還沒有脫險,您趕快退開,不要輕舉妄動,別再作無謂的犧牲了……”沈泰譽攙起老婦人,招呼大夥都撤到山坳那邊去。
“你們先走,讓我留下來,我想再陪陪她……”順恩涕淚橫流。
“理智一點兒,”石韞生好言勸慰她,“為了死去的蓮蓮,所有愛她的人,都要好好活著才是,否則,怎麼對得起她呢?”
“難道把她孤零零地撇在這兒嗎?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的……”順恩嗚咽不止。石韞生以手掩麵,愴然地落下淚來。
沈泰譽蹲下身來,蓮蓮向前伸出的手腕上,各有一隻很細很細的銀質麻花形手鐲,沾染了汗漬,表麵的顏色有些混濁了。他輕輕地取了下來,其中一隻,遞給順恩,另外一隻,放進了貼身的衣兜裏。
“以此為念吧。”沈泰譽輕聲咕噥道。
“蓮蓮說,這是她奶奶去世前留給她的,”順恩捧著手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這丫頭,長了這麼大,怕是從來就沒人給她買過一件首飾,一樣化妝品……”
幾個人哭得稀裏嘩啦的,就連成遵良的眼窩都被一種陌生的、潮濕的液體所侵占了,癢癢的,他抬手一抹,摸了滿手的淚水。他很訝異。多年來,他早已遺忘了哭泣這回事。
“走吧……”沈泰譽扶了順恩一把。
他們退回到山坳邊,在險狀百出的旅舍旁側,背對滿山飛石,麵向滾滾流水,此時這裏簡直不亞於水草豐美的桃花源。哪怕地麵凹凸不平,哪怕麵積不足百平方米,哪怕眼前的河流稍有上漲的趨勢,他們就會全軍覆沒,哪怕神出鬼沒的泥石流不知會在哪個刹那降臨,大部分的人依然長長籲出一口氣,貪戀於片刻的安寧——動蕩不已的安寧。
最後關頭被蓮蓮拋扔出去的搖搖,擦傷了臉,泥跡斑斑的小臉蛋血糊糊的。石韞生用柔軟的棉布簡單地擦拭了一下,因為沒有酒精和藥棉,無法作進一步的處理,隻能任由細小的傷口肆無忌憚地裸露著。經過了生死的劫難,大家對血液和傷痕失去了應有的敏感,麵對搖搖又是泥巴又是鮮血的小臉,無動於衷。
搖搖小貓似的嚶嚶啼哭了一陣,哭累了,懨懨入睡,被幾個婦人輪流抱著。產婦情緒不穩,沒人膽敢把孩子貿然交給她。
泥石流的轟響一旦停頓下來,山坳裏寂靜得可怕,平時的鳥聲蟲鳴,連同風過林梢的刷刷響,全都蕩然無存。早起晴朗的天,變得灰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層黏稠的、不透明的醬黃色,人在那鋪天蓋地的、泥漿色澤的光影裏,就顯得格外的淒惶,一張張呆愣蒼黃的麵孔,猶如匠人以木頭刨製而成,凝滯、僵直,非常的不真實。成遵良打了個哆嗦,他被這死寂的一幕駭住了。
“這該死的破手機,都多少天了,一點兒信號都沒有!”成遵良清清嗓子,掏摸出手機擺弄著。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些什麼,說些什麼,否則會被某道神秘的詛咒狙擊,被冰條似的凍住。
無人答理他。
“沒用的家夥,扔水裏喂魚得了!”成遵良惡狠狠地把手機朝石塊上一磕,拿手機撒氣。
“一定是網絡中斷了……”石韞生沒精打采地說道。
手機頁麵“音樂播放器”的按鍵湊巧被石塊碰響,一支歌曲驀然響起,把成遵良嚇一大跳。他惱怒地抓起手機,正要關機,卻被沈泰譽橫空奪去。
“讓我聽聽。”沈泰譽悶聲說。
成遵良驚訝地看著沈泰譽,見他握著手機,退開一些,倚著一塊凸起的樹根,側耳諦聽,神情十分專注,像在完成一件莊嚴肅穆的大事情。
那是一首名叫《小路》的歌曲,是由黑鴨子組合翻唱的。出生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成遵良,在年輕的時候對這樣的歌曲不屑一顧,他青睞於搖滾樂,還有那些被貶斥為靡靡之音的軟綿綿的台灣情歌,他與他的大學同學一度熱衷於組織瘋狂的迪斯科舞會,那種叛逆的、出位的、做賊一般的犯罪感讓他體會到荷爾蒙急遽分泌的快感。然而隨著年紀漸長,不知不覺的,他厭棄了那些流行的、時尚的玩意兒,他那隻帶有MP4功能的手機裏,儲存的,竟然全是相當正統的老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往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著我的愛人上戰場。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印,
沒有腳步也沒有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隻有一條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著槍林彈雨的危險,
實在叫我心中掛牽,
我要變成一隻伶俐的小鳥,
立刻飛到愛人的身邊。
在這大雪紛紛飛舞的早晨,
戰鬥還在殘酷地進行,
我要勇敢地為他包紮傷口,
從那炮火中救他出來。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我的小路伸向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著愛人到遙遠的邊疆。”
一遍放完,沈泰譽按下重播鍵,再播一次。除了他,沒有人聽音樂。從窩棚裏奔逃而出的人們,驚魂未定,狼狽不堪,有人裹著被子,有人神經質地抓著一把稻草,一位婦人甚至緊拽著一雙筷子,也不知是從哪兒弄的!而大多數人都跑丟了鞋子,光著腳,蓬著頭,乍一看,跟一群落魄的叫花子似的。
沈泰譽放了第三次,手機電量不足,樂曲戛然而止。成遵良不經意地瞟了沈泰譽一眼,發覺他在哭,大滴大滴的眼淚吧嗒吧嗒地落下來。成遵良怔住了,這歌很好聽嗎?不錯,這旋律的確舒緩、惆悵,在KTV裏的中老年朋友中點唱率挺高的,可是再怎麼著,也就是一支歌曲而已,相較多年傳唱不衰的經典曲目,算得普通。那麼,沈泰譽是借歌感懷身世,還是被蓮蓮的橫死給震傻了?成遵良聳聳肩膀,天曉得,這人八成是瘋了——
他的想法立即得到印證。有人瘋掉了,不是沈泰譽,是一名中年婦人。在山坳裏,她忽然狂叫一聲,風吹殘葉一般的,呼啦啦地扒拉掉自己的衣服,那架勢,她所撕扯的不是防寒遮羞的衣衫,而是繩索,跟她有深仇大恨一樣的繩索。她急於掙脫束縛,結果內褲掛在了腦門上,胸罩像粗大的項鏈似的圍在了脖頸處,她又是一番胡亂地扯拽,看得人眼花繚亂。
成遵良下意識地挪開了視線,婦人明晃晃的裸身毫無美感,隻會讓人窘迫而已。他留意到沈泰譽也別開了臉,對著被順恩抱在懷中的搖搖俯下頭去,佯裝查看孩子臉上的淤傷。
“你們不熱嗎?”婦人赤身露體地囂張大叫著,表情極其詭異。
眾人愕然以視。
“這麼大的遊泳池,難道你們不想遊泳嗎?!”婦人哈哈哈地狂笑著,朝著麵前奔湧的河水,躍身而起,準備一個猛子,一頭紮下去。
成遵良不能坐視不管了,他跳起來打算攔住婦人,沈泰譽的動作比他還快,已經抓住了婦人的手臂。婦人拚命掙紮,亂嚷亂抓,沈泰譽鐵鉗似的手掌讓她逃無可逃,她雙手被縛,能夠做的就是狂跳一氣,仿佛腳下安裝了彈簧裝置,仿佛她是一隻拍打下的皮球。有一下,她的頭直撞向沈泰譽的下頜,又一腳,踢中沈泰譽的小腹,踢得沈泰譽哎喲一聲,痛得鬆開了手。成遵良急忙趕去增援,看傻了的婦人們也反應過來,紛紛加入他們的陣營,把瘋掉的婦人控製起來。
“暫時捆綁起來吧。”石韞生支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