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不是雲夫人,當然不會把她送到歡樂坊。但收去她的術力,並使之終生失聲失語,總是不難做到。
且僅此薄懲,還要在滄海善良美麗的娘發覺之前完成。
有了這樣一位娘,便不難體會“天女”兩字所賦的重量,無怪蒼氏首說娘當年是不二人選。如此既往不咎,如此胸懷寬廣,滄海三世也修煉不成。
“大巫師的懲罰不會太輕麼?”管豔頗有不平。
“唉,廢了他一身術力,罰在神殿為奴,還是因他傷了我,不然,娘頂多給他來個終生圈禁。”
“四大長老和雲氏首,怎隻是到家中閉門思過去了?”
“有個善良的娘,又有什麼辦法呢?”
滄海的娘說,四長老為族中長者,雲氏首為滄海長輩,不可太過無禮,一身術力製壓住,各在府內閉門一世,足以懲戒了。
滄海的確很愛娘,不過……嘿,小小的陽奉陰違不妨為之呢。我以他們各自指尖的血為之種下咒誓,這一生認命也就罷了,心頭但動了傷害雲川、滄海之念,必然挫骨揚灰,萬劫不複。而大巫師,此世的腳步隻能被囿神殿之內,邁離一步,即感撕心裂肺,體驗滄海母女都曾經受過的艱苦。不過,不可說,不可說哦。滄海可以什麼都不怕,娘的眼淚是萬萬不能經受。
“可是,還有一人,你要如何對待?”
我曉得管豔指得是誰,天女……雲香霧。
對她,我一直不能厘清觀感。
她絕不是大奸大惡之人,相反,是善到極致。是以,心底從未有害滄海念起。
她隻是……巫神最虔誠的信徒,巫族教義最徹底的貫徹者,心中無己亦無人,隻有定義在自己心中的世界和諸生。她把所有人,甚至自己,都視為隨時可為了那世界和諸生犧牲焚化的祭品。恁樣的大愛大義無限擴張,擠去了一個花樣女子所有該具的情懷。如神般憐憫蒼生,也如神般……無情,大愛到極致,善到極致,就是無情。
如斯一人,厭惡自是不起,讚佩倒也未必,隻是,隻能遠遠望著,各不去妨礙彼此的路。
“她是天女,就始終是天女罷。”我道。
“但,你不怕她會尋機救自己的父母麼?”
“她真要救,我倒會多喜歡她一些。”至少,那樣像一個人。
巫山的茅廬,雖因馮婆婆的疼愛,在滄海的心裏不乏溫馨片斷,但更多的,是長年積雪終日嚴寒。如今,娘住了進來,母女鎮夜喁喁夜話相偎成眠,它便成了滄海的家,真正溫暖舒適的所在。
料理完了大巫師等人,我在回家途中,與一人狹路相逢。不,應該是,他特意等在山口。
“蒼天。”
“滄海。”
“娘的元氣恢複以後,會取我的血,再加香蘭草的附助,將天女體內的邪祟徹底祛除。”他來找我,無非是為了天女。
“父親已經告訴我了。”
“她仍會是天女,在下一屆適任者出現前,她永遠是。”
“我也知道了。”
“那……”又有何事?
“滄海,過往我曾做下的……”蒼天將深目投向夕陽懸垂的天際,“盡管此時說什麼亦無法讓那些事抹去,但一聲‘抱歉’,是我欠你的,滄海,抱歉。”
“你這聲‘抱歉’,是替那段事,還是如若時光重來,你仍會再傷我一次的歉意?”
“滄海,你……竟如此了解我。”蒼天的臉,縱算在晚霞的暈染下,也掩不去落漠,“你十四歲獻血與大巫師起了衝突那日,我自門外聽見了你的聲音,進門後又見到了你蒼白的臉,我早料到,我和你會有今日的一日。有些事我必須去做,有個人,我注定無法得到。”
有些事,必須去做,有個人,注定得不到。他如此,我何嚐不是?
此一刻,我忽真正釋然了。他是有點喜歡我的罷?隻是,肩頭所負的責任,自幼便樹立起的為天女盡忠的心情,隔在中間,永遠不可逾越。蒼天和滄海,就如站在一條深壑兩沿的兩人,雖曾雙目交彙,但各有前程要顧,注定失去。
他注定失去我,我注定失去秋長風。都是注定得不到的人,不妨相惜。
“你和天女何時完婚?”
“原本定在今年巫神誕日,這樣一來,怕是要延……”
“這樣一來,也不要改變,天女雖不是我真正的姐姐,但我希望,她能早一日成為我真正的嫂子。”
“……嫂子?”蒼天一愣,目光猝然收回。
我點頭,坦然迎視。
“嫂子……”他頷首,唇邊染上笑意,眼裏卻湧出且深且重的悲涼,“蒼天何之有幸,得滄海為妹?”